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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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久香回來了,鎮碑下的乘涼會又熱鬧起來。黃久香總是中心,秧寶寶和蔣芽兒一邊坐一個,已經成了固定的格局,有些以往不來鎮碑的人,現在也來了。另一些以往來鎮碑的人,卻悄悄地退出了。若是留心,便會發現這些退出的人多是夫妻,戀人,還有女工。但是,也有例外,那個江西人的頭,窄瘦的臉上,有著一雙銳利的眼睛,凹在突出的眉棱底下,他還是來,坐在黃久香對面的石欄杆上,這也是固定的格局之一。他那個清秀的小妻子,有時來,有時不來。來,就側身坐在男人身邊,低頭織著什麼東西。雖然天黑,可她也能織。江西人的頭,也是少說話的,只是用眉棱下的那雙眼睛,看著黃久香。黃久香則把眼睛移開去,看著側面欄杆上的人,幾個幾乎還是少年模樣的外鄉人,擠簇在尋裡。一些要地人來到這裡,看看鐵箍般的人圍,又走到別處乘涼了。在暗夜裡,那黑壓壓的一團人,散發著一種危險的氣息,有點叫人害怕。 其實,圈子裡的氣氛也是有些緊張。那江西人的頭,看黃久香的眼光很奇怪。即便在黑暗中,也能覺出它的尖刻,像是要看穿什麼。黃久香,真是在躲他呢!偶爾地,他開口與黃久香說話,不是叫她黃久香,而是叫「黃小姐」。這稱呼也是奇怪的,眾人就都停下來,等他接下去說什麼。結果,他不過是說:黃小姐,給我一把瓜子。黃久香並不直接遞給他,而是交到秧寶寶,或者蔣芽兒手裡,讓她們送過去。還有時,人們談論到柯橋或者紹興的玩處,什麼KTV包房,桑拿浴室,歌舞廳,有些爭執不下的地方,江西人的頭,就會忽出一句:問黃小姐,黃小姐知道。這時,黃處香就轉過頭來,頭一次看著他的眼睛,還是笑著:我倒不知道。江西人的頭就「哦」一聲。黃久香複又轉回頭去。兩人有些心照不宣,又有些暗鬥的意思。再有一次,大家說到杭州,雖然此地離杭州只兩小時路程,可誰也沒有去過,有的至多是在杭州火車站停留一下,又走了。大家歷數杭州的名勝,數到斷橋,不明白它是斷兩頭,還是斷中間。辯得很熱鬧。這一回,江西人的頭,倒沒有讓去問「黃小姐」,而是說了一則發生在斷橋的故事:許仙和白娘娘。從他們相遇開始,說到端午,許仙要白娘娘陪他喝雄黃酒,白娘娘高低不喝,最後實在推不過,只得喝了,結果,便顯了真形,還原成一條白蛇。說到此處,又著重說了一下:端午,是不可大意的!多面手打住,故事結束。黃久香臉向著別處,許久,忽然「噗」地笑了一聲。問她笑什麼,她就說:好笑。 下弦月從雲後邊走著,雲像煙一樣,於是,清楚一陣,模糊一陣。身後秧田裡,蛙聲一片。人漸漸散了些,黃久香拍拍兩個已經在瞌睡的孩子,說:睡覺去吧,站起身也走了。她走下臺階,走到路對面,從華舍大酒店底下,向東走了一段。她的白襯衣映上一些霓虹燈微弱的光影,旋即便掩滅在暗裡了。 有一些流言在漸漸地起來。有一日,秧寶寶和蔣芽兒走過小小影樓,老闆娘妹囡把秧寶寶拉進去,悄聲說:華威廠有個四川女人,要認你做乾女兒啊?秧寶寶朝她翻翻眼睛:什麼乾女兒?妹囡說:人家都說那女人是從北面滬青平公路邊上來避風的。秧寶寶再翻翻眼睛,跑出來了。北面,滬青平公路邊的地方,是一個神秘的地方。那裡的時間是睡顛倒的。白天,了無生氣。一入黑,便活過來了。燈火通明,汽車從滬青平公路上汩汩流來,轉眼間湧滿大街小巷。餐館前大玻璃缸裡,是碧藍的海水,養殖著鮮活的海生動作,也睡醒了,張牙舞爪地爬行,吐著氣泡。樓頂上掛著大紅燈籠,門前,窗前,倚著美麗的小姐。歌廳裡唱歌的,是美麗小姐。那可是個繁華又溫柔的地界啊! 晚上,人們吃過飯,洗過澡,搖著蒲扇,出來走走。一走,就走向了鎮碑。走到鎮碑,往人裡面瞧一眼,沒找到要看的人,便又下了臺階,往別處走了。 黃久香隔三差五地來鎮碑。她不來的日子,人們就說著她的故事。說她與老闆吵架,老闆不知說到哪句話,她便冷笑一聲說:你這廠還想開吧?我告訴你,我是不想,我要想,華舍的白道黑道,我都擺平得了!嚇人不嚇人?等到下一日她來了,人們則像什麼都沒說過的一樣,還是圍著她,吃她的瓜子,說笑話給她聽。依然有人請她喝啤酒,吃小炒。她也回請,並不白吃人家。要是碰上了,就帶上秧寶寶和蔣芽兒,就像她的兩個隨從。也有人喊她們「電燈泡」,還有叫她們「保鏢」。總歸,她們三人在一起,就好象古代的小姐,邊上都要帶兩個小丫環。 黃久香待兩個孩子一般好,不偏不倚,但秧寶寶自覺著黃久香更器重她一些。黃久香是個明眼人,一眼看出秧寶寶比蔣芽兒命好,她說:你們兩家的大人都會起名字,秧寶寶是個「寶」,蔣芽兒是棵「芽」。蔣芽兒說:秧寶寶本名是叫夏靜穎。黃久香就說:這名字也起得好。蔣芽兒並不作深究,早說過,她是一種混沌的人物,只享有自己心裡的快活。秧寶寶卻曉得黃久香的意思,她就和黃久香單獨有了些私交,彼此都是知情的。三個人在一起依然很好。 像黃久香這樣的出眾的人才,能伴在她的左右,就是十分的優渥了。更何況,她從來不像別的大人那樣呵斥她們,轟雞樣地驅趕她們,她們說話,她也能耐著性子聽完。雖然有著關於她的傳言,可人們不還是要和她在一起,圍著她,向她顯擺,請她吃,也吃她請?她呢?依然那樣,神定氣閑。這小鎮子上,沒有一個人是像她這樣的,外鄉人裡,也沒有。她走到哪裡,都吸引來目光。這兩個小孩子,無意當中,都有些學她。學她微微些搖擺的步態;學她手裡拿著扇子,卻並不扇,而是將手交叉著,由扇子垂在膝邊;學她用眼睛,而不是用嘴笑;學她用手指頭捉住一小綹鬢髮,彎過耳後,在腮邊按一按。於是,就有人說她們:兩隻小妖怪,忸怩作態。這樣的斜眼,非但沒有打擊她們,反而讓她們以為,與黃久香接近了一步。她們的作業寫得更潦草了,因為黃久香看她們功課是帶著些譏誚的微笑,好像在說:寫這勞什子做什麼?於是,她們便微紅著臉,快快運筆,在格子裡鬼畫符,列著算式,三下五除二。終於寫好,將作業本一卷,一塞,完事。早操課,她們慵懶地抬著手臂。課堂裡,學生們拖長了音調朗讀課文,她們則是在心裡默誦。她們開始憎厭學校裡的生活,那太不合黃久香的風範了。學校組織學生,宣傳保護水源,不往河裡傾倒生活垃圾。一人發一杆小旗,分成幾組站在河邊,喊著:愛我家鄉,愛我水鄉!她們遠遠看見黃久香,頓覺羞愧,將小旗藏在腋下,低頭退出隊伍,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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