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十六


  有一次,她們走過鎮北角的一領水泥橋。橋當中放了一把竹躺椅,椅上坐了一個老公公,搖著一把蒲扇,很熱情和她們打招呼,要她們留在橋上玩玩。她們說還要到別處去,老公公就說:玩一會兒再去,玩一會兒再去。她們只得站在老公公身邊,聽他說話。他告訴她們,他是橋頭那片國營織綢廠的,現在織綢廠倒閉,人跑光了,設備賣掉了,只剩下一個空殼子,讓他在這裡看門。果然,橋頭是一排破舊的車間倉房,窗戶上釘了生銹的鐵條,又罩上了蜘蛛網。廠房的石灰外牆上,紅漆寫著標語,有年頭了,風吹雨淋,但因為油漆厚,字又寫得大,還可看出形跡:「抓革命,促生產」,「深挖洞,廣積糧」,三字經樣的文字。其中也夾著一些新寫上去的字,多是用黑墨汁寫的,一條是「紹興正宗吹打道士,呼機……」,又一條是「連村樂隊,越劇清唱,手機……「。沿了石灰牆看過去,有幾扇木門,門上訂著白漆紅字的木牌,寫著:供應科,財務科的字樣。門關著,貼了封條。門窗上的雨簷,都垮了下來,車間頂上鋪著油毛氈,一片片披掛下來。車間後邊的鍋爐房上,立著的煙囪,斷了一截,有麻雀從裡面飛出來。橋下的水也是靜止不動,積了污垢,厚起來了。橋的那一頭,是人家的後牆。院子築在一個高臺上,牆就格外的高聳,擋住了西去的日頭,將水泥橋罩在陰涼的影地裡。這裡,就有了一股森然的氣氛。喧嘩的華舍鎮裡,竟然還有這樣冷清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議。老公公講完一個段落,起身下橋到門房裡搬椅子給她們坐。當他提了兩把竹椅出來的時候,橋上已沒了兩個孩子的蹤影。

  她們手拉手飛快地返身下了橋,繞過高臺上的院子,跑了。空氣重新變得燥熱,太陽還很高呢!耳邊湧進起伏的人聲,還有店鋪裡高音喇叭播放的歌曲。

  又有一次,她們來一個巷口,口上有一間鋪子裡,箍桶匠正箍桶,箍一個量米升。箍著,箍著,那人忽然抬起頭對著秧寶寶說:我認得你,你是沈婁夏介民的囡!

  還有一次,她們又來鎮東邊的那座茅草頂的木廊橋,就是蔣芽兒的媽媽去唱菩薩戲登船的婁頭。但這一次,她們沒有過橋,而是在橋這頭的山牆下邊。山牆下栽了幾株桃樹,花期已過,葉子也凋零了些,餘下枝杈細細的,生著些硬紮紮的節,紛亂地伸著,有點三月霧雨的情景。枝杈間,山牆上的一扇窗內,忽然呈現出一個女人的臉,十分的嬌好。兩個孩子不覺一驚,那臉便笑了一笑,翩然而去。窗戶裡仍是黑洞洞的。

  這個鎮子,奇怪的事物真是多得不得了。看上去沒什麼,可是一會兒卻冒出一個,一會兒又冒出一個。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什麼人撒下的奇妙的種子,到時候就露頭,發芽,長成了。每天近晚的時候,天空鋪開了紅,紫,藍,灰的雲彩,這兩個孩子便帶著滿足和疲憊的神色往回走。路邊的小炒已經開張,那間賣冷飲,日用雜貨,又兼帶出租書刊錄像帶的小店,將電視機移到櫃檯上,面向街,開始播放本地新聞了。她們心裡灌滿了新奇的經歷,對尋常的景象視而不見。天長了,她們的漫遊也延長了,經歷更豐富了。

  這一日,她們正往回走,忽然聽有人叫她們。站定了,四下裡找一周,見路南邊樹底下,小炒鋪前,一張矮方桌邊,有一個人向她們招手。她們疑惑地走過去,才看見,那人是黃久香。

  依然是一雙夾趾的木拖鞋,夾趾帶是鮮紅的綢帶。她也還是不太說話,只是聽那幾個江西人說,有時候轉過臉向兩邊兩個丫頭笑一笑,牙齒便閃出貝殼般潤澤的光亮。她將鉛桶交接班在身邊,過一會兒拎出一瓶啤酒出來,試試冰不冰。試了幾次,覺得可以了,便一瓶一瓶放到桌上。旁邊立即有手伸過來,搶了瓶去,也不用開瓶器,往桌沿上一磕,瓶蓋就飛了出去。還有一個,連桌沿也不碰,而是直接用牙齒一咬,咬開了。兩罐可樂是黃久捍親手拉開的,又向老闆要了吸管,插好,一手一個遞給秧寶寶和蔣芽兒。

  其中一個江西人就說:你不在,就好像把她們的魂帶走了,到處找你。她們一起白他一眼,不理睬,黃久香只是笑。這時候,菜炒好了兩盤,端上來。黃久香又讓給兩個小的添兩副筷。大家一同吃喝起來。天暗了,稀疏的幾盞街燈亮了。他們這裡正有一盞,照著小桌。桌後的爐子上繼續爆開著油鍋。爐火一亮一亮的,正對著黃久香的臉。她的臉就一明一暗,一明一暗。街上人多起來了,對面小店櫃檯上的電視機前,也圍上了人,店主搬出兩條板凳,供人們坐。電視機裡開演了一部香港連續劇,不時有「嗨,嗨「的武打發力聲傳過來。有認識的人從他們這裡走過去,會說:黃久香,什麼時候回來了?有幾個就停下來,坐在身後,看他們吃喝,一起聊天。漸漸地,這裡也圍攏起人來。兩個小孩子已經忘記了回家,一個是家裡本來不大牽記的,另一個則因不是自己的家,就可以不牽記。

  人們說著閒話。鎮上哪一家廠裡出了工傷,一個廣西妹替人代班,連做二十四小時,最後打了瞌充,軋掉四個手指頭。那廣西妹才十六歲,不懂人事,因為歇在醫院,老闆又送去電風扇,西反,賠她一萬塊錢,很開心的樣子。倒是那個找她頂班的同鄉人,年長些,想到那小妹妹的將來,一直在口頭。還有,也是一家紡織廠,一個老關係,德清的一個布商,被隔壁廠搶走了,貨堆積在車間裡,發不出去,只好歇工一天。這一天,工人們相約著去紹興,杭州玩。結果一早就下雨,下到第二天早上,正好接著開工了,計劃泡湯。而這兩片廠的老闆其實還是同學,可是生意場上,親兄弟都不認的。再接著,有人報告了最新消息:管墅鄉販毛竹老頭的案子破了,不是三個人,也不是外鄉打工仔,而是當地的一個宵小,欠了賭帳,沒辦法了,去偷老頭的錢。手裡的刀只是壯膽的,不想一進茅草棚,老頭就叫起來。他也是慌神了,一刀下去,殺個正著,卻還沒忘記找錢。找到錢,又找了老頭的一雙鞋瑰下自己的血鞋。大概是穿著不舒服,又換了一雙。所以,地上有三個人的鞋印,就因為他換了兩次鞋。菜炒好了,老闆用煤壓住火,只留一點點火頭,火光便在黃久香臉上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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