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 |
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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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寶寶手裡握著一把鮮嫩的香棒芽,急急地向東走著。這是鎮上人流最擁護的時刻,橋上,街上,都是人,往各自的方向去。外鄉人都出籠了。趿了鞋,敞了衣襟,悠閒地逛蕩著的,就是他們,不當班的那一批。在溽熱的工棚裡挨過一個下午,這會兒出來涼快了。鎮子裡變得喧嘩。秧寶寶穿過熙攘的街心,耳朵裡不是喧聲,而是公公方才念的歌謠。公公念的是:狀元嶴有個曹阿狗,田種九畝九分九厘九毫九絲九;爹殺豬吊酒,娘上繃落繡;買得個婁,上種紅菱下種藕,田塍沿裡下毛豆,河勘邊裡種楊柳……公公今天很高興,因為秧寶寶幫了他,就念歌謠犒勞秧寶寶。公公念得很好,起句是和平時的講白話一樣,沒有節奏,其實是散板。第二句就更加散了,為了念清這個繞口的數目,公公格外地慢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終於吐光這六個「九」及六個計量單位。後面兩句更找不著板眼了,比白話還白話。然後,接下來,「買得個婁」,四個字一出,拍子一轉,變成了數板,公公嘎啞的因為耳朵聽不見又格外放大的聲音,便成了走了腔的嗓音,在這明快的節拍裡,奇怪地亢奮著。秧寶寶有點害怕,沒聽完就跑了出來。可這會兒,耳朵裡全是公公的歌謠了。她的腳都好像是踩著那歌謠的拍點,人群也依著這拍點向後退,向後退。 秧寶寶推門進去,這時候,家中竟很安靜,客堂裡只小毛一個人,看電視裡的卡通片。人,好像都集中到那邊房間城去了。秧寶寶走進廚房,將香椿芽放在砧板上,再把空了的菜盒,飯盒,水瓶,放下來,就出來走進到陽臺,向西邊走去。西屋的門裡正走出人來,陸國塊走在前邊,她男人亮亮竟也在家,走在略後的旁邊,手裡提一個網袋,裝了臉盆,熱水瓶。閃閃走在更後邊,手裡也拿了東西。李老師走在最後邊,顧老師在門口就站住了腳,目送著。陸國慎走到秧寶寶跟前,笑著說:再會,秧寶。秧寶寶想問,陸國慎你要去哪裡?可因為這些天都是不與她說話的,就不好開口。閃閃催促快走,快走。就將陸國慎催走了。秧寶寶惶然地站在陽臺上,天空沉暗下來,褪成了灰藍。 陸國慎住醫院保胎去了。懷胎三個月見紅,本地叫做三月紅,最危險了,所以即刻送去柯橋醫院。家中的氣氛難免有些緊張。到了第五天,亮亮回來說,好些了,雖然鬆口氣,但因家中少了個人,終還是沉悶的。 秧寶寶一直是惶然的。她依稀覺得,那日為梳頭的事,她踢著了陸國慎,會不會是把她肚子裡的毛頭踢壞了?原來是她不和李老師家的人說話,這時,她去以為,是李老師家的人不和她說話了。閃閃進門出門,連看都不看她一眼。有一回,小毛無意往她背上貼了一下,就被閃閃拉過去,說:當心罵你!亮亮本來就和她不多?嗦的,現在就更看不到她了。小季是個老實人,又生得面善,不笑也帶三分喜氣,如今看見閃閃虎著臉,也跟著虎起臉。李老師很大席,照常問秧寶寶的功課,陸國慎替秧寶寶做的一套:裝菜,裝米,裝水,李老師此時了接了過去。可那是在敷衍她呢!當她夏靜穎識不出來? 怕你們!秧寶寶在心裡說。日子依然往下過著,秧寶寶一早出門,叫了樓下的蔣芽兒一同去學校,下了學要逛到天擦黑才回去。反正作業寫好了,李老師就挑不她的錯。蔣芽兒真是一種動物,有著銳利的眼睛,快捷的手腳,靈敏的嗅覺。她每天都能在這鎮子上發現新鮮的事物,這個小小的鎮子就成了一個無底的寶藏。有一回,她帶了秧寶寶穿過老街,真誠入與水道交錯的巷道,漫無邊際地走著,一邊亢奮地說著話。下午的寂靜的小巷子裡,她的聒噪起著回聲,然後又消攻在橋下靜滯的水面。她們在巷子裡穿進穿出,慢悠悠地走過石橋,水面上便映出她們的倒影。她們一會兒並排走,一會兒又前後追逐。就這麼,忽然間來一片河岸。這是一個彎道,所以,水面較為開闊,岸邊種植著一些蘆葦,蘆葦間開著一球一球棉絮似的白絨花,一種野生的植物,人們叫它蘿蔔花。河岸的坡地覆著青草,青草上停放了一座房頂木架,就像一艘大船。幾個女人圍著,替它上漆。是一種格外鮮豔的黃漆,襯托著青草,白蘿蔔花,灰綠的河面,河對面,遠處的黛色的會稽山,兩個孩子一下子怔住了。她們停止了瘋鬧,悄悄地走近去,她們不懂她的意思,怔著。女人沒得到回答,微笑著複又回過頭去。她們有些怯生了,站住腳,再不敢往前去。那幾個女人,有年老的,有年輕的,還有一個小孩子,也拿了一把小刷子,在大人肋下鑽來鑽去,給木掾與橫架的接縫處填著黃漆。她們並不交談,很安靜地做著活。陽光從河面上斜過去,河水顯得清澈,甚至有了薄薄一層粼光。女人們的臉都顯得安詳與和善。木架上漆過黃漆的部分就像罩上了陽光,未漆到的部分則像罩在陰地裡。 終於又湊上前去,不是說過,蔣芽包是一個特別的小孩子嗎?她走上前,悄聲喊方才問她們話的女人,她喊她:姐妹!姐妹回過頭來,笑容更加和善了:做什麼?這是什麼?蔣芽兒點點她們手裡的活,問。姐妹告訴她,這是在蓋一座教堂,兄弟姐妹們集資二十萬,其中一萬,去蕭山請了一個設計師畫的圖樣。那姐妹並不嫌她們是小孩子,很耐心地向她們解釋。又告訴她們,那裡原先就有一有座教堂,她朝身後地方指了一下,大約有一百年了,破敗得不成樣子,對上帝很不敬的,這次,終於下決心推倒重新翻蓋。教堂造好了,他們就要去蕭山請牧師來佈道,到時候,兩位小妹妹,也來聽啊!順著她的指點,蔣芽兒和秧寶寶離開河岸,向南走了一百米,一片舊平盲文中間,果然有一個工地。石頭牆基打好了,紅磚砌到齊腰處。工人們正歇息,坐在磚石堆上吃面。一個臨時搭的灶屋裡,兩個女人在灶上忙著,大鍋裡蒸騰出熱氣,遮住了她們的面容。 這是一樁奇遇。過後,她們想再去找那座施工中的教堂,看看它是否完工,完工了又是什麼樣子,可就是繞不到那裡去。而在尋找它的路上,又會有新的奇遇,吸引了她們的注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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