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 |
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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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上村道,走過小橋,橋下堆放著白色塑料泡清潔塊,幾乎壅塞了河道。此時正是沈婁最寂靜的時刻,在外面上班的人沒回來,田裡做莊稼的人也沒回來,放學的孩子呢,還在回家的路上野呢!有一個女人在埠頭洗東西,應該看見秧寶寶了,可並沒有與她招呼,兀自洗著。又有一個鵝娘迎面過來,伸了了脖頸,步態很優雅,沒有給秧寶寶讓道的表示。秧寶寶只得讓它。刷了石灰粉,立著水泥柱的新樓房的廊下,也有幾個女人,伏在竹匾上,挑揀著菜籽。秧寶寶從新樓旁邊過去了。新樓後面是一塊空場,散落著稻草麥草,幾隻雞在草裡面刨抓著,弄得一頭一身的灰土。空場周圍,立著幾處舊院,早已人去屋空,只餘下殘磚斷垣,眼看著就要趴下。在這些空院之間,立著秧寶寶家的老屋。 由於老屋四周的一圈水杉,老屋就顯得有生氣了。太陽光斜穿過水杉筆直的樹幹,照著院牆,剝落的院牆變得色彩斑斕。樹冠蔥蘢地綠著,圍護在院牆上方。天呢,是翠藍的,停著一些雲朵,在水杉頂上一二尺的地方。就在秧寶寶走到跟前的那一時刻,老屋忽然又換了一種顏色,變成一種統一的薑黃色。好像是太陽走動的結果,光線變換了角度,將其中的黃全盤傾出,連秧寶寶也染上了這薑黃的基調。她推門進去了。 公公!她喊道。沒有人答應。院子裡沒有人,晾衣繩上搭了公公的一件藍布衫,石登上有公公的兩雙鞋,一雙跑鞋,一雙套鞋。幾隻雞在啄食。她看見屋簷下,爸爸釘的鴿亂,門掉下來了,露出裡面藏著的一些說不出來歷的東西:一個乾癟的南瓜紐;一顆花石子,上面有著天然的水波紋;一個式樣精緻的小藥瓶。她茫然四面看看,院裡的石板地裂出一些新的紋路,裡面長出草來,這時,也是薑黃色的。她站了一會兒,走進屋裡的穿廊。穿廊左側,他們原先住的房間上了鎖。穿廊的板壁上有一面窗戶,望進去,只看見房間中央有一束陽光,翻卷著金黃色的絮狀物。大床上的夏布帳幅,靜靜地垂放下來,婆娑透出床後面依牆而立的大櫥。這個大櫥變得神秘起來,好像藏著許多幽暗的歷史。秧寶寶有些害怕地離開了窗戶。右面的房間開著門戶,在堆放的雜物底下,搭了公公的一架竹床。有一隻白木的沙發坯子,翻下來放在了床邊,上面鋪一張席子。另一邊的舊方桌上放了公公的茶缸,半導體收音機,半封綠豆糕,是公公坐著享福的地方。秧寶寶走過廚房,廚房更黑了,簡直像一個大黑窟。各樣的柴草堆放了半間房,牆壁上更是黑上加黑,灶頭也黑了,幾乎看不清裡面的東西,只聽見蒼蠅嗡嗡飛翔的聲音。然後,就走出了穿廓,秧寶寶看見了公公。 後園裡,一地的瓜蔓藤草中間,公公正在紮一個葫蘆架。綴了葫蘆的竹枝架倒在公公的身上,綠油油的葉片將他的身體全覆蓋了,只露出一個頭,頭頂上冒著汗珠。秧寶寶下了臺階,腳踩在厚厚的藤葉上才發現,豇豆架和番茄架都倒伏在地上,南瓜藤漫無秩序地爬開了,不時結出一個南瓜。在藤葉的縫隙裡,伸出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子,還有幾株月季,開著粉紅與粉黃的花朵。秧寶寶跑到公公跟前,從相反方向抓住竹枝架,拉正過來,讓公公騰出手縛牢它。多出一雙手,公公靈活多了,也有了力氣。他一腳踩住葫蘆架的底部,另一腳後蹬,拉了一個弓步,手在葫蘆葉底下飛快地活動,一邊在嘴裡發著力:格賊娘養的賤胎! 紮好了葫蘆架,一掛葫蘆矗立在滿園藤草中間,孤零零的。可這裡,那裡,還有月季花呢!合在一起,園子裡就有生氣了。秧寶寶從倒在地上橫七豎八的架子上跳過去,跳到園子裡的香椿樹下。曾祖父,曾祖母,還有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姑婆,他們的石碑上也覆著野草藤蔓。秧寶寶用力扯開,露出了碑上的字。說是碑,其實只是幾塊粗糙的石頭,上面刻著名字。公公跨著走到香椿樹下,彎腰摘樹根上發出的香椿芽。這時候,秧寶寶已經看過了碑上的字,離開香椿樹,去找那口井。井裡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見,停了一時,井裡的黑忽然破出一個角,有一點光亮進去,微明中看見了井壁上的磚縫,嵌著黑色的苔蘚。井底只剩一點水了,鋪滿了落葉。小水池子裡還有水,也鋪了半池落葉。這裡是天落水,公公就是吃和用這裡的水。兩級水泥臺階上,擱著公公的一個淘米籮,籮裡有白米,還有兩棵青菜。 太陽光裡的那一種薑黃漸漸地收走了,換來比較透明及均勻的光線。後園裡的景物在這細膩的光線之中,顯得不那麼雜蕪,而是很精緻。每一縷草葉都變得綹長柔韌,交錯在一起,形成美麗的圖案。那些肥厚的葉子邊緣都很清晰,有立體感,一葉覆一葉,也排成圖案。方才被秧寶寶理出來的,刻了祖先名字的石頭,非常潔白地鑲在一園綠色中間。身後的香椿樹,樹幹上的褐色斑痕,皺褶,全是井然有序,流淌著舒暢的線條。樹冠,可真是大啊!垂垂掛掛著,那綠,又是一種,帶些藍的,瑩綠。公公的黑布衫褲,袖是齊肘的,褲管則齊膝,已經洗出了的布筋,這會兒也絲絲可見。公公手裡捏了一把蔥綠的香椿芽,用根麥草系起來,舉著。腳在藤蔓裡拔出來,放下去,拔出來,放下去。這一切都是如畫的,秧寶寶自己也成了畫中人。 草叢裡的小蟲子活躍起來,咬著秧寶寶裸在裙子下面的腿。不是大口大口地咬,只是小小地叮一口,秧寶寶便用手撣一下,再撣一下。池子裡的水面上也有些小蟲子,綠色的,還有些飛蟲。後園裡不知不覺換了朝代,是小蟲子的朝代。它們全都出籠了,唱著嗡嗡的歌。在平斜的光線裡,它們細小的身軀看得清清楚楚,都帶著一點亮,像花的蕊一樣,在半空中開放。院牆外連的水杉,葉子成了均勻的暗綠,襯在小蟲子的底上,然後,逐漸地,小蟲子回復進顏色裡去,結束了它的王朝。現在,這一個薄暗的綠色調和了一切,所有的塊面,顏色,聲音,動態,都變成簡練的,單色的線條,平伏在銅綠的畫面上,定格了。後園安靜下來。 太陽完全走到新街的背面去了,走過深婁,再要向西邊的地平線低下去了,可餘光也足夠鋪陳到地面上。天空由於光,雲層和氣體的折射,反而變得鮮麗。它略微低垂地籠罩著新街,老街,新橋,舊橋,橋下的水,舊屋的黑瓦,新樓的水泥板,還有豪宅的琉璃頂,這個小鎮子的所有景觀。雖然是不協調,也還是雜亂,但因被收攏在絢爛的天穹之下,看上去,終是一體的,甚至,唇齒相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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