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十三


  等了一會兒,人一點不見少,照相間裡出來一批,店堂裡就進來一夥。媽媽著急了,看看手錶,對妹囡說,能不能插個隊,她還要到紹興趕夜班車去溫州。妹姻就站起身,拔開擁在照相間口上的人,擠進去。一會兒出來說,因為每一張照片都是編號的,好和人對起來,一卷膠捲中間插進去一張別的,就容易弄混,或者就拍寶麗來一次性快照,當場可看見照片,只是沒有底片。媽媽同意了,便拉了秧寶寶跟著妹囡擠進去。照相間本來就小,壅了人,又開著高支光的燈,熱氣蒸騰。碰巧遇見一個熟識的女工,秧寶寶就問:黃久香來了嗎?那女孩沒開口,旁邊一個夥子卻說道:你只問黃久香,怎麼不問我來沒來?秧寶寶一翻眼皮:我又不認得你!大家都笑了。媽媽拉她,說:小姑娘這樣會搭訕?油腔滑調的。

  母女二人坐好在凳上,燈開了,候在邊上的打工仔便朝秧寶寶擠眉弄眼逗她,她並不理睬。結果,出來的照片,秧寶寶是繃臉,噘嘴,生氣似的。媽媽讓秧寶寶看了看,就很珍貴地的把照片收起來,向妹囡道了謝,離開了影樓。

  太陽已經斜了,菜市場口上又開始喧鬧起來,橋頭上可見老街的瓦屋頂,一重重,覆著斜陽。有一些腳划船往來。

  媽媽買了一隻油煎粽子,插在一根竹棍上,讓秧寶寶吃。路邊的幾具爐子,已經捅開火,坐著水,或者高湯,準備開夜市。有一張小方桌邊,早早坐好了幾個外鄉人,要了啤酒,浸在桶裡冰著。媽媽告訴秧寶寶,給外婆敷好藥膏出來,她又到沈婁老屋去看了看。媽媽說:公公老了,人氣不足了,撐不住房子了。老屋茺得曆害,後院裡野草長得比南瓜藤還旺,水池子全叫樹葉蓋滿。公公養的一群小雞,也叫黃鼠狼吃了十之八九。可是,秧寶寶說,園子裡結葫蘆了,第一隻葫蘆,公公就送來給我的。媽媽說,公公就是這樣的人,從來不肯白受人家的好處。

  走到李老師樓下,媽媽對李老師的怨氣稍微平息了一些,可能還想到,秧寶寶住在李老師家,也不可弄得太僵。所以,送秧寶寶上去,又進房間同李老師說了些客套話,讓李老師多多管教秧寶寶,不要對她留情。李老師就笑道:秧寶,聽見嗎?李老師有了尚方寶劍,要立規矩了。媽媽塞了些零錢,讓秧寶寶收好。最後趁李老師沒看見,伏在耳邊小聲說:秧寶乖,再忍幾日,媽媽給你換人家。秧寶寶一別頭,掉過身走開了。媽媽對了她的背影望幾眼,眼睛一紅,轉身出了門。

  這一日餘下的時間裡,秧寶寶都很乖,雖然還是不同任何人說話。她沒讓人叫,就自己坐到桌邊吃了飯。然後,到陽臺竹竿上,挑了自己的衣服洗澡。洗好澡,又開始做功課。樓下蔣芽兒叫她,她卻當做聽不見。小毛認錯了人,從她身前擠過,雙手在她膝蓋上撐著跳了一下,她也沒有將他的小手撣開。她早早就睡下了,閉著眼睛,聽見李老師走進來。她已經聽得出李老師的腳步聲,一雙磨薄的海綿底拖鞋,擦著陽臺的水泥地,有點急促,又有點拖。李老師走進來,蹲在她床腳下點蚊香。陶土的,蓋上盤一條小龍,小龍身下有三個出煙孔的蚊香罐,輕輕地磕碰著。秧寶寶忽然難過起來,她想,她其實對李老師沒有一點兒意見,她只是心裡不開心。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就是不開心。

  這天放學以後,秧寶寶去了沈婁。她沒有告訴蔣芽兒,自己一個人朝著與李老師家相反的方向,向西走去。

  這條回家的路,有多少時間沒有走了啊!什麼都是原樣。通往新街的口上,那個修車鋪前,依舊放著一個冷飲櫃,旁邊立一塊硬紙板,寫著冷飲的種類名稱,其中有一種「青蘋果」是秧寶寶最經常買的。車鋪裡,總是聚著一堆人,打麻將。現在,這堆人還在。車鋪後面,有幾架葫蘆,結了大小小的青葫蘆。新街邊的工廠,花崗岩的牆壁下,伸縮門前站立的保安,也是原先那一個。再過去些,有個炸油條的還在。日頭下一鍋熱油,涼了燒開,燒開了又涼,不知用了多久,顏色變黑了,炸出的油條也是黑乎乎的,但並不妨礙有人來買他的油條。新街邊,原先圈好的宅基地,這時動工了。地基已經打好,牆砌到二層,地裡摞著水泥預製板,木料,磚。有幾塊秧板出苗了,只一點點綠,卻很均勻地布著,看上去,像一張星星網。一切都還是那樣,甚至,迎面而來的幾個鄉人,雖然不是沈婁的,卻也是面熟。可是,又好像全不同了。

  在路的另一邊,也是孤零零地走著另一個人,她就是張柔桑。張柔桑家住張墅,與沈婁相鄰。以往,她們倆都是一同去上學,再一同回家。現在,她們疏遠了,變成了陌生人。其實,她們彼此都看見對方,卻都裝做沒看見,積壓自低頭走自己的路。有一些共同的往事此時想起來了,並沒有使她們親近,反而,因為不好意思,更加回避對方的眼光。下午三四點鐘的太陽,已到了西邊,所以,她們是迎著太陽走的。兩人背著書包,因為書包太重,不得不伸長了細細的脖頸,一步一步邁著,各在路的一邊。太陽還有些眩目,卻不是刺眼,望出去,萬物都籠著一層金。現在,已經看得見沈婁的一排大糞缸了。沈婁裡,誰家的鵝娘踱到新街沿上,張望著,一股熟悉的氣味撲鼻而來。是人糞,雞糞,鴨糞,在太陽下發酵的酸氣味。還有草木灰,柴曆,灶灰的氣味。婁頭裡的臭水氣味也傳過來了。燕子呢,高高低低地飛著。總是這時候,大燕子教小燕子學飛。要從新街下到土路,轉進去了。張柔桑是在下路的一邊,秧寶寶則在路的對面,所以就要穿過新街。街上正行駛過來幾輛車,秧寶寶很性急地要從車輛是間穿過去。車速很快,一輛桑塔納幾乎擦著了她的腳後踢。張柔桑忍不住大叫起來:當心,夏靜穎!

  秧寶寶氣吁吁地跑到路這邊,終於和張柔桑面對面站著了,兩人都被方才的一刹那嚇住了,心慌得不得了。秧寶寶嘴硬地說:怕他!張柔桑說:只差一點點呢!兩人就這麼說起話來,一同下了路,走上了一排山牆下的小路。然後,昆接著,她們又沉默下來。在她們分開的這段日子裡,許多事情改變了,她們不再有共同的語言。到了一個岔路,這兩個昔日的好友,客客氣氣地分了手,向自己的村莊走去。這時候,秧寶寶已經看得見老屋外面的水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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