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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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寶寶這時候還睡在床上。蔣芽兒一家都去齊賢鎮,給石佛燒香。沒有蔣芽兒,秧寶寶就沒有了去處,所以,就只有睡覺了。媽媽將她拍醒,毛巾毯底下鑽出一個毛茸茸的頭,髮卡都睡掉了,碎頭髮就披下來,眼睛從碎發後面茫然地看著她,不認識了似的。秧寶!媽媽心疼地看著她,半個月不見,她已經改了樣子。毛巾毯底下出的一雙腳,長大了些,眼睛也大了些,下巴卻尖了。皮色比在鄉下還黑,而且粗糙了。秧寶寶爬起來,盤腿坐在床上,這個姿勢也是陌生的。毛巾毯纏在身上,圓領汗衫,短褲,統是皺巴巴的。睡腫了的一邊臉頰上,印著枕席的花紋。再看床下的一雙鞋,白鞋已成了黑鞋。靠在牆角裡的書包辯不出顏色,拎起來,打開,一股氣味樸鼻而來。課本,作業本,胡亂塞著,書包就變臃腫了。抽出一本,翻開,裡面的字都是草書。 秧寶寶看著媽媽,媽媽漸漸清晰起來,也是陌生的。頭髮剪了,削得很薄,貼在耳上,猛一看,像個男中學生。媽媽穿了一件翻領T恤衫,束在長褲裡邊,也像個男中學生。媽媽翻撿書包的動作,快而且果斷,眼光也變得鋒利。不過,當媽媽向她伏身過來的時候,她嗅到了媽媽的氣味,這才是熟悉的。於是,她向媽媽身邊挪了挪。媽媽卻站起來,扯開秧寶寶身上的毛巾毯,說:秧寶你好起來了,媽媽去外婆家,給外婆敷藥膏,端午十二點鐘正點敷上,風濕痛才會好。秧寶寶說:我也去!媽媽說:敷過藥膏,媽媽再來帶你,去照相館拍照。說罷就出了門去。媽媽的身姿有一股凜然的氣勢,忽忽地從陽臺上過去了。 秧寶寶又在床上坐了一會兒。方才一幕,就好像做夢一般。這時候,陽臺上響起了腳步聲,李老師進來了,彎腰將秧寶寶的毛巾毯疊好,讓秧寶寶下床,催她去洗臉刷牙,說:媽媽生氣了,飯也不吃就走了。秧寶寶草草漱洗完,換了衣服,來到客堂。桌上擺好了菜,因是端午,殺了一隻鵝,單是鵝肝,鵝肫,就切了一盤。鵝肉盛了兩碗,一碗白斬,一碗紅燒。又蒸了一條鰻魚,霉乾菜作底。還有蝦,魚,火腿腸。和她來到的第一天一樣,菜碗都鋪在桌沿上了。與平日裡散漫的吃飯作風不同,全家人都圍桌坐著,表情異常地嚴肅著。等她坐好,李老師說:吃吧。自己卻站到秧寶寶身後,將她頭髮打散,替她梳頭,笑著說:秧寶,你兩頓並一頓了。閃閃騰地起身,端了小毛的碗,各樣好菜搛了一些,拉了小毛到一邊吃去了。顧老師又說了一遍,吃吧,大家才慢慢動了筷子。 端午節的中午,家家門裡都飄出黃酒的香氣,還有煎,炸,烹煮的香氣。門上系著艾草,小孩子手裡提著一串串小粽子。都在快樂地過節。李老師家的這頓飯,酒也喝了,菜也吃了,粽子也煮了。可是鵝肉燒老了,鰻魚沒洗乾淨肚腸,黃酒大約是買了假貨,不像黃酒,像米醋,鯽魚裡吃出了火油味。一頓飯草草結束,各回各的房間。秧寶寶一個人坐在客堂的沙發上看電視,等媽媽來接她拍照片。李老師也不睡午覺,進進出出,點艾草薰房間。房間裡逐漸彌漫起艾草的苦香氣和一層薄薄的煙霧。中午的電視沒什麼意思,多是廣告。等廣告過去,以為後面會有什麼有趣的,臨了卻是電視大學教課。於是,換一個台,再等。秧寶寶眼睛盯著電視屏幕,耳朵卻豎起著,聽樓梯上的腳步。每一陣腳步聲,她都覺得是媽媽的,可等到媽媽真的走上樓梯的時候,她就知道那全不是了。趕緊跑到門口,推開紗門。這一回,媽媽連門都沒有進,讓秧寶寶出來。秧寶寶來不及地換了鞋,跟著下了樓。 此時已近三點,太陽雖然很辣,畢竟有點斜了。媽媽張開一把布傘,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就罩在布傘的花影裡了。她們向西走,到鎮上新開的影樓折照片,好帶去溫州給爸爸看。爸爸也是非常想念秧寶寶的,無奈生意太忙,抽不出身回來。想到爸爸,秧寶寶心裡覺得是很模糊的一個人了。她緊緊地拉著媽媽的手,手是熟悉的。媽媽在一點一點回來,又變成原先的那一個了。 路上,媽媽對秧寶寶說,李老師真不像話,一點不盡責任;方才遇見秧寶寶的班主任,說秧寶寶的學習落得很快;而且,一身上下弄得那樣邋遢,人也瘦了一圈;秧寶寶在他們家,並不是白住,每月給五百塊錢呢!媽媽又說:我已經扔給她幾句話了,秧寶寶,你再忍一忍,媽媽重新找個人家,轉過去。秧寶寶想起了中午飯的情景,不快地掙脫了媽媽的手,走快一點,走在媽媽前邊。太陽便曬著她了。 這時,她們已經來到才街的橋頭。影樓不過橋,開在路北,是通往新街的隘口,又沾著老街的人氣,市口是很好的。原先是個日用百貨店,後來倒閉了,被鎮上一個姓錢的老闆盤了下來。這個錢老闆高中畢業後到杭州,和朋友搭夥,在西湖邊上給遊客拍照,一邊在業餘攝影班學習。賺了本錢,也賺了本事。他通過朋友的路子,賤價買了一台舊的柯達印相機,回到鎮上,開了影樓。影樓取名「小斜,一是因為在家排老小,二是用其「斜反襯其「大」。他按杭州影樓的格式,開了櫥窗,窗內用衣架支起兩套婚紗,將借來的婚紗照片翻拍後裝進鏡框,陳列起來。門口立著「柯達」廣告女郎的硬紙型,真人一般高,遠看以為是個活人,到跟前則一驚。剛開張的時候,很是轟動了一陣,是這小鎮子古往今來首屈一指的摩登了。但真正來拍婚紗照的卻並不多,多的還是學生來拍報名照,打工的外鄉,尤其是那些打工妹,拍有背景的彩色照,寄給家中的大人,孩子,或者說好的對象。生意僅只過得去,離預期的熱烈差得遠了,所以,影樓漸漸地開始做些其他的生意:髮卡,別針,鑰匙圈,小學生喜歡的黏花紙,還有無痛穿耳孔。那兩襲婚紗呢,罩上了灰塵,顏色也褪了。 今天,影樓裡卻很擁擠。攝影間裡滿了,就漫到外間店堂裡,都是來鎮上打工的外鄉人。秧寶寶的媽媽因認識錢老闆的娘子妹囡,就擠進櫃檯裡邊,付錢開票。妹囡拉開把折疊椅讓她坐下,兩人多時不見面,互問了些近況。媽媽向妹囡討一把梳子,要給秧寶寶重新梳頭,說李老師梳的頭忒難看,鄉氣得很。秧寶寶站到一邊,不讓媽媽梳,媽媽也只好隨她去。她伏在櫃檯上,看照相館裡擁著的這些人裡有沒有自己認識的。有那麼幾個,也擠得很遠,並且,自己顧自己說話,根本注意不到秧寶寶。女工們則對著鏡子,玻璃櫥窗,或者不銹鋼門框,凡一切能照見人影的地方,梳頭發,整衣衫,將一支口紅傳來傳去的塗嘴唇。 媽媽問妹囡,怎麼有這許多人來拍照,妹囡就說出了一樁悚人的新聞。 三天前,南邊十裡的管墅鄉,一個天目山過來販毛竹的老頭被殺掉了。想想看,販毛竹的能有多少錢?統共一千塊被搶走,再搭上一條老命,多造孽!兩人感歎了一陣,妹囡再又繼續往下說。警察像篦頭髮一樣,四鄉八裡地排查,據說有線索表明,可能是外來人口作的案。並且,從現場腳印看,至少有三個案犯,這就更嚇人了。昨天,公安局下來指令,所有的用工單位,都要給自己的外來工辦暫住證,證上要貼照片。就有幾片廠來聯繫拍照,昨晚上直拍到十點鐘。媽媽開玩笑說:這一下,你們要發了!妹囡就說:價壓得很低的,就當是批發吧,又是都熟人,不好意思,利是薄的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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