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這時候,月亮升起了,將這兩個小人影兒薄薄地映在地上,像電視裡的動畫似的活動。左邊那個頭頂上盤個髻,髻上橫插一根針的,高一些。右邊的梳一條老鼠尾巴似的細辮子,手裡拿把摺扇的,則矮一些。兩人都只穿了短褲短衫,那月光透得很,幾乎要將那衫褲上的印花都映在影子裡了。兩個精緻的小人兒,翩翩地掠過寬闊平展的路面,路面現在很安寧,沒有車,也很少人,倒有幾隻螢火蟲,錯了路,從田裡漫飛上來。

  沿街的樓房,多已暗了燈,有幾扇窗亮著,因隔了簾子紗門,也幽靜的。兩人在樓上道了別,蔣芽兒家建材店的捲簾門下了大半,蔣芽兒人小,一貓腰,從底下鑽進去,裡面的雙開門是開著的。然後就聽「嘩啷」一聲,捲簾門放到論著,雙開門也上了個閂,只剩秧寶寶一個人了。眼前卻還留著蔣芽兒貓下腰,又回頭朝她望一眼的樣子。

  蔣芽兒是個醜人,胳臂和腿都細得像筷子一樣,還略有些雞胸。頭頸又軟,小小的腦袋便總向後仰著。與她孱弱的身體相反,她精力格外旺盛。她的一對綠豆眼裡,時常放射出狂熱的光芒,這使她變得有些怪異,有一點像動物。一種天生弱小,因此格外警覺的動物。外界稍有刺激,立即做出反應。這種不安的性格影響了她的學習,因為她無法集中注意聽講,靜不下心來抄寫生字,算術呢,也缺乏耐心進行演算和背誦口訣。所以,她總是拖欠作業,考試錯得不像樣,老師只有向家長訴苦。建材店老闆終日忙生意也還忙不過來,他女人卻是個吃齋拜佛的人,凡事都托給菩薩。蔣芽兒便被放任自流了。由於學習成績不好,又時常讓老師叫起來訓責,蔣芽兒在班上是個遭人看不起的角色。雖然是小學生,其實也是一個小社會,根據他們的標準,漸漸就分出了階層,蔣芽兒就是那最底層的人,可像方才說的,她是一種動物,她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有著她自己的內心活動,別人的白眼並不能影響她什麼。所以,她整日都是興興頭頭快快活活的。

  秧寶寶站在放到底的捲簾門外,面前是寂靜的新街,街角鎮碑下,遠遠還聚著一圈人,黑壓壓的一團。碑頂矗在田野的背景前,輪廓十分清晰。路對面的房子也暗了燈,是店鋪的,則下了捲簾門。這樣看過去,街,顯得更空曠了,而且,森然。秧寶寶退進門洞,她的小人影就跳進了天井。天井,一面是樓,三面是牆。天的一角讓樓占去了,天空就狹了許多。她踏上樓梯,於是,那小人影兒就不見了。

  在這小鎮子的日子開了頭,一日一日過著。早晨,由陸國慎替她裝菜盒,量好米,再量好水。小學生蒸飯都要帶自家的水,如今,華舍人吝惜水比吝惜油還甚。陸國慎將這些東西一一裝進飯袋,交到秧寶寶手裡,讓她上學去。這家中,秧寶寶只認陸國慎。當然,她對李老師也說不上來什麼,可一來是敬畏,二來,李老師到底是閃閃的母親,這就足夠叫她心生芥蒂了。而陸國慎,秧寶寶只以為是和她一樣,是這家的外人,看見她受閃閃沖,並回嘴,光是笑,便當是怕她,更覺得同病相憐,心裡就與她近了。陸國慎將秧寶寶送到門口,秧寶寶回轉身,手在胸前,幅度很小地朝她搖了搖,不讓外人看見,好像是她倆這間的小秘密。這樣道了再見,她便出門,徑直下樓。蔣芽兒早就在樓下等著她了。

  蔣芽兒帶著秧寶寶,已經逛遍了這鎮子的角角落落。每天下午三點半,老街新街,就像燕子一樣,飛著兩個小姑娘的身影。現在秧寶寶也開始同蔣芽兒一樣拖欠作業了。即便按時交上去,也潦草得可以。老師說了她幾次,頭兩次還管用,後來就皮了。老師讓她家長來,家長自然是叫不來。一個班上幾十個學生,老師哪能個個緊盯著?盯了幾回,也就把心轉移開了。但秧寶寶自此就被歸到比較差的那一類裡去了。而且,她的形象,也明顯地流露出鬆懈的狀態。頭髮總是亂蓬蓬的,既然梳不通,就也不去梳了,馬馬虎虎扒幾下,編一根毛辮子。裙子呢,洗好疊好的衣服,胡亂往歸她用的櫃子裡一塞,抽出來穿時便皺成一團。涼皮鞋既不洗也不上油,白鞋成了灰鞋。書包也蒙上一層灰。倘若此時,沈婁的人再碰見她,都要認不出來了。可是,沈婁是多麼久的事情了啊!在一個小孩子的心裡,時間是放得很大的,要不是這天早晨,公公突然出現,秧寶寶怕是想不起沈婁,還有沈婁的老屋來了。

  這天早晨,秧寶寶睜開眼睛,看見李老師站在床邊,手裡拿了個青綠綠的葫蘆,朝她面前擺擺:一個老公公送了給秧寶寶吃的。什麼老公公?秧寶寶心想著。李老師又說:秧寶寶屋裡結出的第一個葫蘆。秧寶寶騰地跳起來,推開李老師,沖到陽臺上往下看,只看得見一個背影,背上挎一隻竹籃,籃上搭一件藍布衫,朝西走去,已經走近水泥橋了。秧寶寶沿了陽臺跑進東邊屋裡,都黨政軍沒起來,客堂裡空著,桌上放一鍋燒滾的泡飯,揭了鍋蓋在散熱。秧寶寶來不及換鞋,穿了拖鞋,撞開門跑了下去。到底人小腳輕,公公上到橋頂時候,她就追上了。公公!她喊。公公聽不見。她再喊,公公還是聽不見。她就緊跑幾步,跑到公公面前,截住公公。公公看見秧寶寶,並沒有流露喜歡的表情,而是很平淡,甚至有些不認識的樣子。他看著秧寶寶,等她說出什麼來,秧寶寶倒也想不出要說什麼。於是,公公就又開步往前走了。秧寶寶便在後邊跟著。她頭髮蓬得不成樣子,穿了短褲背心,腳上是一雙拖鞋。而公公今天卻穿得很正經,一件對襟立領衫,排紐真扣到頸脖根,褲子也是乾淨的,一雙圓口布鞋,還穿了白紗襪,是做客的打扮。兩人相跟著走了一段,走到菜市場跟前。人略多了些,但因為早,還不算多。公公朝北一轉,走上一領橋,向老街去了。跟到此,秧寶寶也覺著了無趣,停住腳步,看公公下橋,再一轉,不見了。

  秧寶寶一個人拖著腳往回走,多起來的人,從她身邊過去,她也沒有心思打量。拖拉機轟隆隆對面過來,到南山上去拉石頭,她也不曉得讓一讓。幸虧路面寬,拖拉機走了一個彎兒,過去了。走到樓底下,建材店老板正拉起捲簾門,蔣芽兒從門裡探出頭說:看菩薩戲去不去?秧寶寶懶懶地搖搖頭,進門洞去了。這才想起,今天是禮拜。怪不得李老師的兒子昨晚回來了,陸國慎也不太理自己了。進到二樓,推開門,小毛大叫一聲:秧寶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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