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她下到樓底,走到建材店門前,往裡探。店裡邊堆著方子,機制板,直堆到屋頂,將店堂遮得很黑,沒有人。她叫了一聲蔣芽兒,也沒有人應。正猶豫著,從店堂後邊轉一個人,很高大粗壯的,是蔣芽兒的父親,建材店老闆,當年曾經做過李老師的學生。他認得秧寶寶,朝她一揮手:進去吧!潮濕的木材發出濃郁的酸澀氣,壅塞在店堂裡,轉過一垛到頂的方子,眼前便亮了。一扇後門,門外是一方天井,天井裡搭了一間平房,擺了桌椅床櫃,是老闆一家起居的地方,蔣芽兒在裡面。秧寶寶又叫了一聲,蔣芽兒回轉身來,看見是她,很歡喜地朝她招手,讓她進去。

  跑進去,才看見,蔣芽兒的媽媽也在,坐在方桌邊,正在梳頭。面前支著一個三屜的梳妝盒,盒蓋裡是一面鏡子。她梳著一個奇怪的髮型,將細而長的頭髮梳順,偏在一邊,松松地絞幾道,挽上去,在頭頂一側用髮卡別住,再挽回來,別住,形成兩個向下垂的發環。餘下的發梢則用一朵水鑽的珠花別在發環根部,底下是一排劉海。於是,蔣芽兒的媽媽就變成了仙女。梳好頭,接下來是撲粉。蜜粉很仔細地蓋住了她的三角臉上一些褐斑和細皺,變得光滑,細膩,並且透著紅暈。眉畫得黑漆漆的,眉梢一直長到鬢角裡。對,那鬢角是刨花水(頭油)調黏了,貼上去的。眼睛畫得更大了,看起來幽深得很,甚至有些嚇人。蔣芽兒媽媽的嘴本來就小,這時就小得更加醒目了,鮮紅的一點。完事了,合上梳妝鏡,站起身來,這樣就看見,原來蔣芽兒的媽媽身上穿的是一件彩衣。粉色的,連肩寬袖,領是馬蹄領,鑲著寬邊。袖口也鑲寬邊,腰裡系一條帶子,在一側挽一個結,垂掛下來。彩衣齊到膝,褲子是平時的褲子,腳下則是一雙繡花鞋,軟底的。蔣芽兒悄聲對秧寶寶說:我媽媽扮的是何仙姑。蔣芽兒的媽媽收拾了一個籃子,籃裡放著香燭,火柴,手帕,幾封雲片糕,三個桃子,一瓶水。蔣芽兒走過去,很殷勤地替她媽媽遞東西,一邊說:秧寶寶也去。她媽媽不說話。自從梳頭開始,她就再也沒有說話,好像做了仙女,便不可同凡間搭話了。

  一切停當,蔣芽兒媽媽最後再在頭上罩了塊尼龍綢的方巾,挽到頸後打個結,以免風吹亂了髮髻。然後,蔣芽兒跟在她媽媽後面,秧寶寶跟在蔣芽兒後面,三個人魚貫出了門。此時,太陽已經高了。因是禮拜,路上沒有那麼多忙著上班上學的人,自然寂靜些。織布廠是停人不停機的,所以,田野裡,遠遠近近的,還是傳來機器的轟隆聲。但這機器聲在空曠的天地間,也顯得很寂靜。

  她們越到路對面,從鎮碑跟前走過。這時候,鎮碑底下一個人也沒有,孤單地矗在那裡,花崗岩的碑面在陽光下白得晃眼。繞過鎮碑,向北走去,走過一個塘。塘邊有女人淘米洗衣服,叫叫嚷嚷,說今早的自來水裡有綠藻,不能用,只好到這裡來淘洗東西。走過塘,向東轉進一條寬巷。寬巷裡有一處凹進去,原來是一所院子。院子裡有太湖石,石登石桌,碎花石子路通向高臺階,一幢五層高,馬賽克牆面,琉璃瓦頂的樓,矗立在臺階上。聽見人經過,就有兩條大狼狗吠起來,此起彼伏,久不停息。走出寬巷,上了一領水泥板橋,下橋再沿了河向東徑直走。河邊多是舊廠房,國營廠早已關門停產。一間傳達室裡聚了人,在打撲克。尚了河走著,走著,就走到田埂上,一方整好的秧板,一個農人卷了褲腿,正在落穀。一把穀種放手出去,好像一張霧,落下,再一揚手,又是一張霧。走過田埂,路就坡上去了,延進一間山牆下邊。山牆的對面,是一領木廊橋,木頭廊柱,木頭護欄,木板地面,稻草蓋頂。再走過去,下來,便是一個婁,蔣芽兒的媽媽停住了腳。

  婁,就是斷頭河,或者說河流的底。水流將穢物帶到這裡,就無處可去,於是,便積起來。無非是塑料袋與泡沫塊,已是汙黑的了,卻還是爛不到泥裡去。還有油污,亦是溶解不了的,浮在婁面上,柏油似的反光。水草上纏裹著灰色的絮狀的積垢物,鋪了小半個婁。氣味可是不好聞。不是臭,是怪異。起初是悶著,隨後再一點一點烘上來,熱呼呼的。婁底的埠頭,幾級石階上,已經候了三兩人了。一個是男的,琴師,提著琵琶。兩個是老婆婆,一個梳了頭,抹了胭脂,穿著彩衣,當然顏色要素一些。另一個是平常樣子,懷裡抱著一大籃饅頭。蔣芽兒的媽媽看見他們,表情活躍起來,開口說話了。那管饅頭的女人問,是你的囡?她就指指蔣芽兒,說是。於是,老婆婆就拿了一個饅頭塞到蔣芽兒手裡,蔣芽兒分了半個給秧寶寶。兩人一邊吃饅頭,一邊等著。蔣芽兒告訴秧寶寶,等會兒船來,接大家到張婁,張婁有個廟,廟主是個尼姑,人們都叫她「爺爺」,廟前有個戲臺,就在上面演菩薩戲。等了會兒,又陸續來了幾個人,也妝扮過了。其中還有一個小孩,只五六歲,梳了一個朝天燈,頭頂心紅頭繩紮一個小辮,把眼睛都吊了起來,敞了襟的短衫裡,貼身一系一個紅肚兜,顯然是演哪吒。仗著自己是個角色,很傲慢地,誰也不理,徑直到老婆婆籃裡抓饅頭吃。接著,船就來了。

  小烏篷緩緩地劃進灰漿般的婁底,很勉強地掉了個頭,停在埠頭前。先是上東西:饅頭,香燭,樂器,還有一張紅漆桌子。東西上完,就只剩半船地方了。那扮哪吒的率先跳上船去,接著是兩個琴師,然後是那最早等著的妝扮的老婆婆,招呼蔣芽兒的媽媽一同上船,蔣芽兒的媽媽則向後一伸手,拉上蔣芽兒,蔣芽兒再要拉秧寶寶,卻沒有拉到,身後一個跟一個擠上人來。船明顯吃水深了,船老大叫嚷著:不能上了!可比不上怎麼行?好歹都上完了,只剩一個秧寶寶。船比來時笨重多了,一漿一漿離了碼頭,出得婁去。蔣芽兒擠在大人的縫裡,完全看不見了。太陽近午了,這僻靜的婁底,沒有人來。對面婁邊山牆上的後窗,靜靜的也沒有人影。婁面的污水,就像板結了,紋絲不動。秧寶寶站在太陽地裡,地上灑了些饅頭渣,有一隻小蟲子在裡面爬著覓食。她轉過身子,走上木廊橋,木廊橋裡是陰涼的,好象是表示無所謂,秧寶寶脫下腕上的小塑料包,拿在手裡掄圓圈,有一點放浪形骸的樣子。朽爛與鬆動的橋板在她腳下發出空洞的聲音,給這背靜的角落製造出一些響動。

  秧寶寶掄著小包上樓,推門,走進房間。客堂裡的人,不說話,看著她。她也不理他們,背過身去牆根換了鞋,轉回來,掄著包走過房間。走到陽臺門口,卻被抓了手臂。她掙了幾下,掙不脫,被抓回到房間中央,按坐在一個小板凳上。然後,一隻手將她的辮子打散,一把梳子從額前向後梳去。哪裡梳得動,梳子的齒早叫亂髮纏住了,不得不手下加了力氣。梳子下那人便發出一聲銳叫。那簡直不叫梳頭,而是叫犁地。齒子紮下去,一股勁地往下拉。頭髮的主人,完全由不得自己,被兩個大人,一個按住身子,一個按住頭。叫了兩聲,便哭嚎起來。一面是為頭皮痛,一面是為這一早上的失意。這哭聲非常的哀傷,是受到一世界的委屈,叫聽的人都難過起來。陸國慎和閃閃不禁手軟了一下,面面相覷。趁這手軟,秧寶寶卻一躍而起,將板凳帶翻,砸到陸國慎腳背上,陸國慎不禁「哎喲」一聲。閃閃手快,一把扭住秧寶寶,秧寶寶忽然變得力大無窮,死命抵著。閃閃轄制不住她,就叫陸國慎來幫忙。陸國慎走到跟前,又叫她不要來,因為陸國慎已經有了喜,怕叫秧寶寶踢著。陸國慎不幫忙,她又弄不過秧寶寶,一時急得眼淚也下來了。兩人正扭到陽臺,李老師聽到動靜往這邊來了,喝道:雞飛狗跳,亂成什麼樣了!

  聽到李老師說話,這邊歇下手了。秧寶寶到底是怕李老師的,閃閃則流著淚說:都是你縱容她跟蔣芽兒一起混,心都野了!李老師斥道:你少說幾句!將秧寶寶推回客堂,令她坐下,又囑陸國慎端來一盆熱水,一按秧寶寶的頭,將頭髮全翻倒進水裡。秧寶寶雖然止了嚎哭,卻一直嚶嚶地啜泣著,眼睛滾滾落進臉盆。小毛站在一邊,目睹這一激烈場面,震驚得發不出聲來,這時候,方才「嗷」一下哭起來。

  這一個禮拜日的上午,便在大大小小的哭泣中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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