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吃過飯,洗過澡,換了短褲圓領汗衫,辮子盤在頭頂,橫插一根織毛衣的竹針,頸後散落著一些碎發。李老師將方桌上的東西搬開,鋪上一張報紙,讓秧寶寶在吊扇下做功課。方桌的一半都叫閃閃占去了,擺著五顏六色的教具,蘋果樣的算盤珠什麼的,正在備課。在秧寶寶和閃閃之間的那一邊,擠著陸國慎,填一張報表。這家的男眷,則各歸各房間去了。李老師湊得很近地看電視,電視機的音量調得極勁,幾乎聽不出來,是為了不要妨礙她們。秧寶寶將自己的書本往邊上挪挪,示意陸國慎可以坐寬舒一些,陸國慎很感激地點點頭,動了動身子,卻並不挪過去。兩人之間就有了些友情。就在這時,陽臺下面響起了蔣芽兒的聲音:夏靜穎!

  秧寶寶抬起頭,正好對了閃閃的眼睛。閃閃蹙著眉,好像在說:還出去!秧寶寶刷地站真情煙為起來得太猛,將椅子推得「砰」的一聲響。轉身到門口,一左一右換了鞋,也不系扣,就這麼跑出去了。

  樓下的蔣芽兒,也是這樣洗好澡的一身裝扮,手裡還拿了一把細木鏤空摺扇,對著秧寶寶的鼻子扇了扇:香不香?檀香。只聞見一股很古怪的香氣,木頭和某種香精混合起來的味道。蔣芽兒說:在房間裡熱不熱?乘風涼去啊!兩個就過到路北邊。

  路的北邊,斜過去一些,做成涼亭樣式的鎮碑,高出地面幾級臺階,有裡外兩圍水泥護欄。暗暗的,沒有燈,卻看得見那裡已經坐了一些乘涼的人。鎮碑面南而立,東面延向柯華公路,南北向,往柯橋,紹興和杭州。從鎮碑再斜過去的對面,也就是和教工樓一邊,再要往東,有一幢兩層的水泥樓,四四方方,也和那些紡織廠的車間差不多的格式,但是呢,門的上方卻架著霓虹燈。這會兒,紅的,綠的,還有一種幽暗的紫,都亮了起來,亮出五個字:華舍大酒店。二樓一行鋁合金窗戶裡面,隱約著有暗紅與暗綠的光。四周是空曠的,那一點兒光也並不顯得亮和熱鬧,反而,有一種寂寥似的。

  這是鎮子的入口,在水泥路的兩邊,稀疏的幾幢房子之間,是還未平整完的稻田。田中間,有人在乘涼,聽著半導體收音機,順耳傳過來一些雜音。這兒果真涼快。風,細溜溜地溜過來。白日裡的拖拉機,三輪車,這時也都走淨了,耳根子便靜下來。月亮還未升起來,星星卻已經出來了。趁著星光,依稀可見稻田裡乘涼的那個人,坐一把破籐椅。碑上的刻字也顯出來一半,但依然辨不清,只看得出些橫豎筆劃。人們在涼爽的細風裡,說著閒話。

  乘涼的人多是鎮上工廠裡的外鄉人,打工仔和打工妹說著四川話,安徽話,各路鄉音。說著說著,漸漸就讓路給幾個本鎮人。那幾個本鎮人也是青年,牛皮烘烘的,爭相說著故事,比試誰的故事驚人。他們的聲音高起來,就將人們的耳朵吊了過去。大概因為是徐文長的家鄉,此地人都會說故事,不疾不徐,娓娓道來。聽的人一多,就越發起勁,說得詳細。第一個青年說的故事是關於房子。

  有一個老闆,造了一幢五層樓的房子。大理石鋪地坪,單是廳中央一塊牡丹花,就要兩萬元。樓梯是木扶手,鐵鏤花,大轉角的樓梯,也是大理石的梯級。每層樓有一個洗澡間,各不相同,有蓮花樣的澡盆,衝擊按摩式;有沖淋房;甚至,還有桑拿。每個洗澡間都有電視機,泡澡時可以看。電話是當然有的,就不消說了。這五層樓是這麼分配的:底層是門廳,不派什麼用場;二層才是客廳,飯廳;三層是臥房,臥房的地板是紅木地板,皮鞋踩上去,當當響,不像木頭,倒像銅;四層是遊戲室,有卡拉OK,有落袋桌(檯球桌),有麻將桌,有健身器,帶桑拿的浴間就在這一層上;五層呢,是客房,就像旅館一樣,樓梯口放個櫃檯,往裡去,走廊兩邊各是房間,每個房間都是標準間的樣式。五層上面,其實還有個頂樓,尖頂,堆東西用。這些樓層除去方才說的樓梯外,另有一加三菱電梯上下。這樣大的房子,老闆家有幾口人呢?三口。而且因為老闆很忙,老闆的朋友也都是忙人,四層的遊戲室,是很少光顧的。再有了,老闆所在既是個偏僻的地方,又不夠偏僻,因為離柯橋,紹興,甚至杭州,都是不遠的,所以也很少有客人要在他這裡留宿。因此,他們家實際上使用的,只是底下的三層,上面三層都關煞,電梯也關煞。此地的電壓又不穩,點個電燈泡還要時時閃呢!電梯要是行到一半停止,怎麼辦?就這樣,老闆一家三口在這大房子的三層樓裡生活著。到了年底,老闆的娘子要掃塵,就掃到上面幾層去了。這時候,她竟然發現,頂樓上住了一個人,在雜物中間辟出一塊地方,架了床板,甚至還生了一隻煤油爐,爐上燉著鴨湯。你們說奇不奇?

  人們唏噓感慨一番後,再接著聽第二個故事。第二個故事也是關於房子。

  有一個老闆,有一個娘子,種田的。發跡以後,老闆又討了一個小的,當然沒有叫大的知道。在柯橋買了一棟小樓,養著。老闆越做越大,廠開一片,又開了一片,娘子也討了一個,又討了一個。每討一個,老闆就要買一棟房子,養起來。房子是買在不同的地方:蘭亭,柯岩,鑒湖,蕭山,紹興。所以,大家除了曉得老闆有糟糠之妻,其餘統不知道。而那糟糠之妻,依然在鄉下,住一棟二層水泥預製板舊房,帶兩個小孩,勞動生活。老闆每月回來一次,住兩天,留下五百元錢做家用,便離開了。所以,她們母子三人過得雖然不很寬裕,可也決不拮据。日子本來是一日一日往下過著,很好。可是,不是有話道:天有不測風去嗎?有一天,老闆在宴席上,正喝酒吃菜,猜拳行令,忽然間滾到桌底下,死了。終究不知是什麼病,事前一點預兆也沒有,所以就沒有任何準備,老闆沒有留下一句話。老闆生前給那許多小娘子買的房子,產證都寫他自己的名字。婚姻法開國以來就寫明一夫一妻制,禁止納妾,所以那些娘子法律統不承認,沒有繼承權。所有的房子,裡面的家具,鋪蓋,陳設,都歸了鄉下娘子。你們道,她總共收歸了幾幢房子?九幢!現在,老闆鄉下的娘子,帶了孩子,過著衣食無憂的幸福生活。

  第三個故事。第三個故事就是關於女人的了。

  有一個女人……說故事人停了停,將臉轉向東,朝路對過的大酒店翹翹下巴,意即故事要從那裡說起。大家隨了都把臉轉向那邊,忽然就有人驚叫道:這裡有兩個小伢兒,不給她們聽,叫她們走!人們這才發現,人堆裡紮了兩個小姑娘,聽得眼睛都發直了。於是便紛紛嚷道:叫她們走,叫她們走!蔣芽兒同他們吵:要走你們走,又不是你們家地盤,怕你!但到底架不住轟她們的人多,還有用手推她們的。兩人手拉手跳下臺階,一邊跑,一邊回頭罵:嚼爛舌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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