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同秧寶寶原先要好的是張柔桑,也是沈婁邊上的張墅人,同進同出。現在,下課時,去上廁所,到走廊裡談心,就是三個人了。女同學總是敏感的,因為要好,又分外有心,一天下來,就覺出了端倪。放學時,推不同路的理由,張柔桑很自尊地獨自走了,將秧寶寶留給了她的新朋友。要放在過去,秧寶寶就會在意了,可是這一天,許多事情都有了改變,她也有些變了。她與蔣芽兒手挽著手,慢慢往回走。走到近老街的路口,蔣芽兒站住腳,說:帶你去個地方,去不去?秧寶寶說去!兩人就轉個身,走上一領小石洞橋,下了橋,就是老街。

  和所有的水鄉鎮子一樣,街市本是沿水而設。現在,鎮區擴大了,新房子和新街快速鋪陳開來,幾乎將舊時的鎮制格局掩埋。只有老街,破爛,朽敗,又所剩無幾,則隱約流露出原先的依水生存的面目。走進老街,眼前就換了畫面,許多顏色都褪去了,褪成黑白兩色。筆觸呢,變得細和碎,而且曲折。下午三是許的光線,因是夏天,還是硬的,吃不進去,就在黑色的瓦楞上,滾來滾去,簷下的粉牆,牆下街面的石板,亦反射著耀眼的白光。所以,還不能像中國畫那樣靜和柔。倒有些像木刻,或者西洋的鋼筆畫,風格比較潑辣。

  兩個孩子走在老街,腳步在石板路上敲擊出清脆的聲響。老街此時還沒從午後的酣睡中完全醒過來,人很少。幾片米店雖然敞著門,卻沒有人。堆尖的米粒在布袋口,亮亮閃閃的,次一成的就略暗些。一等二等的,都不是新米,倘是新米,也是暗,但暗中有光,玉一樣的潤光。剃頭師傅自己坐在椅上打瞌睡,蒼蠅在店堂裡唱著嗡嗡歌。她們又走上一領橋,這領橋比較高大,站在頂上,可看見四面,敵房子後面的樓房,工廠,還有老街盡頭,河國寂的一片豇豆架。她們慢悠悠地走過橋,橋下是黃綠色發出腥臭味的水。這股腥臭從河水裡源起,漸漸彌漫了整個鎮子的天空,外面的人走進來,立即會感到空氣的不同。本地人習慣了,並不怎麼覺得,但是,河裡的水,他們卻早已經不吃不用了。太多的紡織廠,印染廠,污染了河水。

  她們從渾濁的水上慢悠悠走過,走進兩座山牆之間。山牆上長著綠苔,是有年頭的老房子。陽光掩進來一個斜角,於是,兩面山牆,一面亮,一面暗。因為光照少,地面石板縫裡也長著綠苔。蔣芽兒拉著秧寶寶的手,轉過山牆。拐進一條巷子。巷子裡都是光,長長的一巷。巷子裡的門大多閉著,有一兩扇開著,她們正要探頭朝裡看,立刻就走出一個女人,擋住她們的視線,說:小伢兒做什麼?那女人的臉相挺凶,秧寶寶就有些怯,蔣芽兒卻不管,還從女人的身邊往裡看。女人身子一挪,堵住她:看什麼看?蔣芽兒說:有什麼錄像好看?女人側轉身,把門一帶:娘死匹個錄像!再走過幾扇門,忽有一扇開了,走出三個男青年,外鄉打工仔的樣子,茫然地眨著眼睛,是從暗地裡猛然走進強光下,什麼也看不見地從兩個孩子身邊擦了過去。這時,她們看見門裡,房間深處的一角,撩起半幅布簾,布簾後有一個電視機,屏幕上是空屏的彩條。再過去,門就都關著了,有兩扇門裡,傳出來激烈的格鬥打殺的音樂聲。這條巷子裡,大都是開錄像廳的營生。

  她們走出巷子,從另兩座山牆之間出來,又回到河邊。這兩座山牆相當高大,她倆站在底下,只是小小的兩個人兒。太陽這會兒疲軟了一些,光轉成薑黃的,老街就變得鮮豔起來,像一幅油畫。這兩個小人兒漂亮的衣裙使得這幅畫面活潑了。她們站在高大的山牆底下,商量下面去什麼地方。在她倆商量事的時候,老街的西頭,河道稍微開闊一些的地方,停了一艘大船。大船靠了岸,伸幾塊跳板,跳板擱上河岸時發出「嘭嘭」的響聲。然後就有人擔了桶,踏上跳板,一左一右從船艙裡舀了水,再挑走。挑水的人漸漸多起來,絡繹不絕,從她倆跟前過去,互相吆喝著:鑒湖水來了!

  此時的老街喧嚷起來,人們從幾領橋上過往著,店鋪裡也略有生意了。河邊石階上,有人蹲著涮洗拖把,雞籠,抹布,水被攪得嘩嘩作響。洗東西的人隔了河說話,為使對方聽見,聲音放得很大,可還是河面上漂散了。

  兩個孩子說了會兒事,走上另一領小橋,從兩個雜貨鋪間穿出老街。因為跑得太快,將其中一家鋪子上一雙下秧田的水靴碰落下地,老闆就叫:當心魂靈跑落!太陽又向西移過一步,在她們身後,老街褪去薑黃的底色,還原了黑和白,真正成了一幅中國水墨畫。所有的細部都平面地,清晰地,細緻地呈現出來,沿了河慢慢地展開畫卷。

  老街外面的新街,這會兒可熱鬧了。菜市場又開張了,那些打工仔打工妹們買了菜,有的乘了三輪車往回走。所以,三輪車也熙攘起來。另外呢?路邊的樹底下,架起了幾處鍋灶,老闆彎腰在方桌案上切菜配菜,洗魚的水連同魚肚腸一起潑出去,路就變得滑膩膩的。柯橋的礦泉水車也來了,停要路邊,兩塊錢一塑料桶。路南邊,離菜市場一百米,有一片空地,種了十數棵桑樹,樹底下,擺了落袋桌(檯球桌),幾個外鄉人,赤了膊在打落袋。她們兩人,在落袋桌邊停了一會兒,看他們擊球。其中一個,頸上系著紅絲線,掛著沉甸甸的一塊玉,回過頭看她們一眼,臉上是有些兇惡的表情。這一加,連蔣芽兒都害怕了。兩人返身離開了球舊,上了水泥橋,走過一段,蔣芽兒伏在秧寶寶耳邊說:他們在賭博!

  她們看見了教工宿舍樓,一起快步向前跑去。天邊上升起了紅雲,漸漸鋪開,鋪開,鋪展了天空。很遠的地方,有一群燕子在飛,上上下下,滑翔著。秧寶寶鑽進門洞,上了二樓,用李老師配給她的鑰匙開了門。李老師家的人都聚在客堂裡,閃閃在電視機前放張木盆,給小毛洗澡,一邊看電視裡的卡通片。桌上的飯菜也放齊了,顧老師和女婿小季喝著啤酒。只少了一個,亮亮,他早上回杭州的大學了,他正在那裡讀研究生。此時呢?正打電話來,陸國慎就在與他通話。電話正巧在電視機旁邊的小櫃上,所以陸國慎就不時要將電視的音量調校閃閃呢,再把音量調大,嘴裡說:十八相送才唱過,就唱樓臺會。陸國慎不理睬,再將音量調校李老師聽見門響,回頭看是秧寶寶,就說:秧寶,這麼晚回來,做什麼去了?家裡人急煞。秧寶寶自知是晚了,低了頭在門邊換鞋,不說話。閃閃代她回答道:做什麼?做嬉客!做嬉客就是玩耍的意思。秧寶寶低著的頭抬了起來,頭頸硬硬地從人叢裡穿過去,走出陽臺門,向那邊房間走去。將書包往自己床上一放,坐在床沿上。房間裡略有些暗,床邊,牆角的暗裡,有幾個蚊子嗡嗡地飛。窗下的書桌上晾著一幅尺方,上面寫著一個「鵝」字,墨蹟已經半幹,未幹的那一點微弱地起著反光。

  有人影從紗窗上掠過,門開了,一個人走到她身邊,拎起她的書包,解下系在書包帶上的紗布袋,裡面裝著吃空的飯盒,菜盒,還有水瓶。秧寶寶有一時恍惚,以為是媽媽,可卻是陸國慎。陸國慎朝她笑笑,一手提著飯袋,一手拉住她的手,秧寶寶乖乖地站起來,隨便她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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