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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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條新街從西直向東去,從老街邊上擦過,經過一領水泥橋,就到了鎮東邊的口子上,李老師的家,就住在路南邊的教工宿舍樓裡。樓下是一片建材商店,旁邊一扇小門進去,向右手一拐,就看到了樓梯。李老師家住在二樓。 李老師的家是個大家,李老師,李老師的丈夫,也是老師―顧老師,李老師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還有一個四歲的外孫,現在又加上了秧寶寶。 李老師因為是雙職工,然後自己又出些錢,所以就得到兩套室兩室戶,從陽臺這邊打通。雖然是新樓,還是老派的實惠的風格。沒有廳,也沒有轉彎抹角的花巧,面積都在房間裡,而且四面都朝南,一排展天花板,所以就有些像學校的教室。廚房,廁所,再有個小小的門廳,是趄北,開一扇門,通樓梯。現在,其中西邊一套房子的門封起來了,進出全在東邊那一扇門裡,再從陽臺的門互相真誠通。西邊的一套房間裡去,就要穿過東邊的大房間,走到陽臺上,再從西邊的陽臺門進去。 東邊的大房間,因為進出全在這一套的門裡,所以,這個房間就等於是敞開式的,像弄堂一樣,權作客堂間。吃飯,會客,看電視,都在這裡。夥倉也開在這邊的廚房裡,那邊的廚房則堆東西,米,煤球,乾菜,雜七雜八,一時用不著,卻又不敢扔的東西。兩對小夫妻分別住兩套裡面積略小一點但卻比較封閉安靜的一間,那一間大的呢?也要供走路的,就住李老師和顧老師。他們的大床的橫頭,依牆新搭起一張鋼絲床,就是秧寶寶的地方了。 這一家人,七八口,老的,小的,進進出出,雜遝而熱鬧。尤其是那兩對小夫妻,四個年輕人,雖然不是太大的個子,可血氣旺盛,很占地方,就更顯得逼仄了。秧寶寶跟了媽媽一進去,就覺得家裡穿來穿去的都是人。來不及看清楚面容,一晃就過去了。只有無數張笑臉,在面前閃著。耳朵裡聲音很多,大人小孩的說話聲,還有電視機裡播放著的電視劇人物的講話。桌上的菜碗也是多的,一直鋪在桌沿,都放不下飯碗。為秧寶寶來,李老師家特地殺了一隻鴨子,拆了骨頭,蒸熟,純精的鴨肉,也只有一碗,放在了客人面前。其他的菜有河蝦,乾菜肉,炒南瓜。茄子,豇豆,百葉切成小方塊,蒸熟,澆上豆腐乳汁。黴漬的莧菜梗,小包裝的奶黃包,豆沙包,店裡買來的熟食:火腿腸,熏魚,牛百葉什麼的。反正,家常人家的下飯菜,都堆攏到這裡來了。 來的時候,秧寶寶是覺得肚饑的,此時,卻吃不下了。飯鍋蓋揭起來,那米飯的微酸的蒸汽,竟有些叫她反胃。正午的烘熱裡,夾了些潮氣,也叫人沒胃口。秧寶寶低了頭,筷子尖數著飯米粒,碗面上早叫各種菜堆滿了。聽大人們說:剛來,陌生,明天就吃得下了。也不以為是在說自己。她變得有些木呢!終於吃完飯,媽媽將她領到李老師的房間,替她換下新裙子,只穿短褲和圓領汗衫。看著媽媽將她的新裙子掛在衣架上,衣架又持在牆上一顆釘上,就好像看著別人的新裙子。媽媽讓她躺下,搭上一條毛巾毯,然後,湊得很近地看著她的臉。因為離得太近,媽媽的臉變得不像,還變得模糊。媽媽的頭髮是束在背後的一把。因為剛洗過頭,鬢角這裡蓬鬆著,裡面藏了兩個金耳墜,垂得長長的,在秧寶寶眼睛裡打秋千。那金的顏色很燦爛,把媽媽還很年輕的臉,襯得黑黃而且乾枯了。 寶寶,你沒有哭吧?媽媽小聲說,李老師很慈祥的,家裡也很熱鬧。過幾天,媽媽會來看你。媽媽接著說。 秧寶寶並不想哭,好像是沒有哭的心情。她翻了個身,臉朝牆壁,閉上了眼睛。等她再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是睡過一覺了。房間裡光線很強烈,空氣亦是烘熱的,卻有風,指在身上,涼絲絲的。李老師家裡這時很安靜,窗外的蟬鳴便湧了進來。這裡的蟬鳴也很沈婁的不一樣:嚓啷,嚓啷,有一種金屬聲,爆得很。沈婁的蟬鳴不是那麼響亮,卻綿密和悠長。秧寶寶的床,是朝了陽臺門,順牆放的,陽臺的紗門,在光線的照射下,布著無數個細密的光亮的小孔。透過紗門,可看見陽臺的水泥護欄,那上面的光,耀眼得很,雪亮的一道。仔細地看去,那雪亮的一道,不是靜止的,而是緩緩地在遊動越過去,可看見一點點屋頂,是路對面的房頂,隱約的一道線,亮得要弱一些。看久了,也是遊動的。紗門的旁邊,放了一張書桌,那種黃漆面,學校裡是老師用的辦公桌,上面一盞紗罩檯燈。紗罩原先大約是粉紅的,現在地變黃了。燈下有一摞書,一瓶墨水,一個竹節筆筒。還有一個小孩子的吃飯碗,塑料的,上面印著鮮豔的卡通狗,裡面擱著一把勺子,好象是吃飯吃到一半,隨便往上一放,人就走了。書桌上方是一扇紗窗,紗窗和紗門之間的一條牆上,掛著一幅掛曆,掛曆上畫著水墨山水。雪白的亮光紙,在房間裡充沛的光線下,反著光,紙面就顯得不那麼平整,起伏著。不曉得哪裡來的風,吹著,掛曆輕微地一翕一開,一翕一開。 那樣的靜,可是周圍都是人。書桌前面的地上,有一雙塑料拖鞋,亦已經穿久了,鞋上有著一個腳掌的印子,是汗漬和磨擦形成的。這是李老師拖鞋。書桌前面的大床上,李老師也在睡午覺。人們在各自的房間裡睡午覺,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秧寶寶想,明天要上學。她想著學校裡那些熟悉的人和事,可是學校卻變得陌生了。秧寶寶坐了起來,雙臂環了聳起的膝蓋,抵著下巴。這樣,她就看得見對面的房屋,隔著一條寬闊的路。那是幾間二層和三層的水泥樓房,其中一間,裝著霓虹燈的鐵架和燈管。房頂上,豎著幾杆電視天線。她甚至能看見更遠處,有一個小小的金燦燦的琉璃瓦尖頂,是哪個老闆的房子。即便是透過紗窗,天還是那麼藍,而且足夠明亮,有一些小黑點在下下飛舞,是田野上的燕子。現在,連燕子也是遙遠的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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