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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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秧寶寶送到鎮上朋友家的一日,媽媽舀了後院池塘裡的天落水,燒熱了,替她洗了頭髮,自己也洗了。秧寶寶的頭髮原來是隨她媽媽,她媽媽就是這樣一頭厚發,放下來,滿滿一臉盆。母女倆洗好頭髮,就坐在前院裡的石條登上晾頭髮,看隔壁公公蹲在院子地上,揀菜籽,一邊和他說話。公公是個耳背的人,問三句,回答一句,還是答錯的。媽媽問:準備下什麼菜籽?公公不響。媽媽又問:時間對不對了?公公不響。媽媽再問:院子裡原先的南瓜,葫蘆,還能不能活?公公說:阿仁家昨晚捉住一隻黃鼠狼。秧寶寶說:公公養不養雞?鴨呢,養不養?還有,白狗養一隻不是好看家嗎,養不養?「白狗」就是鵝。公公也是不響,最後才說一聲:今早來不及去周家橋吃茶了。他們兩下裡就這麼自顧自說著,一點對不上茬。可是,公公在竹匾裡揀著,揀著,忽然間嘟了一句:房子要是無人住,立時三刻塌。這好像和她們的問題有關係了,都是對這老屋的關心。 媽媽將手伸進秧寶寶的頭髮裡試了試,涼陰陰的,還要再晾會兒。公公揀完菜籽,將竹匾拖到太陽地兒裡,轉身進到房間,抱出他剛搬來的衣物,走到她們跟前,示意她們讓開,將衣物攤在石條登上,吹吹風。這母女倆,一人披一頭黑髮,站在院子邊上,看公公忙碌,安頓他的新家。 公公的兒子,一個在紹興,一個在杭州,又有一個,過繼給別人了,在上海。前兩個,來接過公公,公公都不肯去。後一個,則提議一起出錢幫公公翻房子。公公的房子實在太小太破了,眼看著趴到地面上。公公也不肯,說他是要死的人,要造就造陰穴。現在,秧寶寶家請他來看房子,倒很好。公公不必離開沈婁,又有房子祝他的那間屋,入夏後頭一場雨,就下成了一張篩子。 時候不早了,公公到灶間裡忙中飯去了。公公早年在一間中學裡,給先生們燒過飯,廚上的事會一點,就比較講究吃了。不一時,灶間裡鑽出一股草木煙,很洶湧的,嗆和母女倆在院子裡亂跑。公公是在燒那口大灶了。煙囪也不曉得通不通呢!柴草也是濕的。媽媽拉著秧寶寶跑出院子,站在院牆外邊的的水杉樹底下,給秧寶寶梳頭。水杉也是秧寶寶家的,圍了院牆一周,太陽漸高,投下一團團的影。前邊的空地上,一隻白狗很驕傲地踱著步子,秧寶寶喊它:鵝娘,鵝娘!它眼也不斜一下,往婁那邊走去了。從兩排樓房中間的土路望過去,看得見前面河上頭,白花花的一片亮,是河裡邊的塑料泡沫塊,在太陽下反射光線。人們買來彩電,音響,冰箱,還有各種各樣新式的灶具,用品,拆開紙板箱,將東西搬進新房,紙板箱或者裝東西,或者疊起來賣錢。那些撐箱的塑料泡沫塊,就沒用了,丟在河邊,叫水帶走,一直帶到婁底,堆積起來。 媽媽替秧寶寶梳了一個雙髻,各在耳朵稍後的上方,系上粉紅色的尼龍絲帶。這樣,就變成了一個古代的丫環。今天,秧寶寶穿了一件新連衣裙,白色的,裙擺上綴著粉紅的荷葉邊,領口袖口上也綴了花邊,腳上是最新的白色皮涼鞋,是出客的裝扮。然後,媽媽回到院子裡,推出自行車,忍著咳嗆,對著後面的灶間喊一聲:公公,我們走了!曉得他聽不見,就不等他答應,帶上秧寶寶走了。走出一截,坐在後架上的秧寶寶回頭卻見公公正在老屋門口跳腳,手裡揮著一包什麼東西。秧寶寶就喊媽媽停車。媽媽騎著車繞回去,繞到公公跟前,公公將手裡的東西往車前鐵絲筐一放,回進去了。一看,是一塊火腿。媽媽感歎道:公公多講禮數!再將車掉了頭,騎過去,上了小石橋。這時候,老屋頂上的煙囪出煙了,白色的一縷,升到頂上,輕輕地綻開一朵花,花瓣垂下來,謝落了,然後,新的花又綻開了。 秧寶寶抱著書包坐在車後架上,她的換洗衣服,毛巾腳布,漱口杯,早兩天已經送過去了。走在路上,不時遇到人,招呼說:走啊?有媽媽應著,就輪不到她說話。等那人走過來,朝她笑,她便橫過眼睛,給那人一個白眼。那人還是笑,一邊笑一邊點頭,好象終於被他說中的樣子。秧寶寶氣狠狠地,但心底裡,還是快樂的。到底是出門。總有些新鮮的人和事在等著她。她直起腰坐得更端正些。這姿勢很配她這身裙子,有著淑女的儀態。麥子熟了,麥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風吹過來,麥穗搖擺著,麥芒的光亮就錯亂著,擦出小小的金星。麥田裡,這一邊,那一邊,矗立著水泥牆水泥頂的廠房。隆隆的機器聲從這邊那邊傳過來,交匯在一起。燕子就在機器聲中沉默地飛翔著。 這些廠房大多很簡陋,單薄又粗劣的水泥預製板搭起來,再圍一個院子,石棉瓦拼幾間工棚。車間的水泥地上立著機器,機器也多是舊的,從山東,或者東北,那些破產的國營廠低價拉來。工人呢?是從四川,安徽,河南甚至廣西招來的。他們停人不停機,一天兩班倒著做。這些廠,大多是布廠,從杭州灣的上海石化廠買來尼龍絲什麼的,織成化纖製品,交貨給溫州,杭州,甚至上海廣東的布商。這是大的批發買賣。另外還有無數小的零售商,他們雲集在柯橋的輕紡城裡,租一間門面,辛苦勤勉地做,也能做大。秧寶寶的爸爸夏介民,就是其中的一個。 他們將要去的一家人家是在華舍鎮上,是夏介民在輕紡城交上的一個朋友的老師家。老師姓李,已經退休,小孩子寄在那裡,不僅有吃有住,還有人輔導功課。秧寶寶讀書的小學,就在鎮口上。所以,樣樣事情都很方便。 沈婁到華舍鎮,本來只有三四裡路,現在鎮擴大了,一出沈婁的村道,就上了新街。在水網密集的江南,新街顯得不恰當的寬闊。平展的水泥路面,白森森的,沒有一點遮陰,兩邊的房屋也因此變得低矮了。車輛轟隆隆地從新街駛過,車尾卷起一怪層灰塵。新街上的空氣是乾燥的,「實是灰天灰地」,人們從新街走,就這麼說。新街邊上,有一些廠房,氣派可是要比田間的那些大得多。廠名刻在花崗石的牆壁上,塗上金,門是那種自動伸縮的鐵柵欄門,門衛穿著保安的制服。廠房的外牆,都貼著白色的馬賽克,連體的鋁合金大玻璃窗,三層或者四層。切莫以為那是什麼大老闆的廠,也都是些二三十歲的小老闆,和秧寶寶的父親一樣,高中畢業,先是給人找工,然後自己做。會做,加上運氣好,就做大了。所以,鎮上有的是大小老闆,人們稱呼那些壯年的男性,不是稱「先生」,不是稱「師傅」,更不是稱「阿叔」,而是叫「老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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