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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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聲音在耳畔輕輕地說:睡覺啊?回頭一看,李老師正伏身在她跟前。她也壓低了聲音:睡過了。李老師又說:起來做功課啊?她就下了床,讓李老師引她到書桌前,坐在一把藤圈椅裡,打開書包。她輕著手腳,生怕弄出一點聲音,吵醒了家裡的什麼人。其實,功課早已經做好了,可她還能做什麼別的呢?李老師不再睡了,走來走去做著什麼,拖鞋底輕輕地擦著地面。最後,她走到陽臺上,從書桌前的窗外走過去,進了那一套房間。 這一個下午,就這麼過去了。秧寶寶很慶倖李老師引自己坐進這張藤圈椅裡,這張藤圈椅將她藏得很好,從後面完全看不見她。房間裡漸漸有了些聲音,陽臺上有些人影晃動著。有人穿過她身邊,走到後邊廚房取東西,又走了出來,沒有打擾她。她呢?把自己縮得很小,懸著腳,坐在籐椅的深處,舉著一本語文書看著。藤圈椅也是舊的,顏色磨得又黃又亮,扶手上的藤條已經散了,又續上尼龍絲纏起來。房間裡的光線柔和了一些,秧寶寶心裡的孤寂,也柔和了一些。家裡的人,都聚在那邊的客堂裡,嘰裡呱啦地說話。李老師過來看了她一回,問她去不去那邊看電視,她小聲說,不去。中間,那小孩子也過來一回,來拿他的小碗。他踮著腳,扒著桌沿,秧寶寶再將碗朝他跟前推推,才夠著,拿到就跑了。有一刻,秧寶寶聽見自己的肚子在叫,感到了肚饑,可還遠不到吃飯的時間。等來叫她吃飯了,肚子又飽了。她穿著短褲汗衫,頭上還梳著雙髻,低頭跟了來叫她的人走過陽臺。上午那穿了新裙子的淑女,此時換了一個人。太陽已經下到路的盡西邊,熱氣蒸發了,風是涼爽的。 這一頓飯,秧寶寶不再是客人了,所以,人們就隨便得多了。說隨便,不是說飯菜上有什麼疏漏,其實也還是中午的那桌菜,但是,吃飯的規矩卻散漫了。後來,又住了幾天,秧寶寶就知道李老師家吃飯就是這樣,不等人的。誰先到了,就坐在桌邊去吃。吃完了,拿開自己的碗放在水鬥裡,就走開了。第二個人到了,再坐下來吃。但無論誰先誰後,總是李老師壓陣收尾,最後一個吃。這時候,是李老師的女兒,拿著小孩子的塑料碗,站在桌邊,挑挑揀揀地搛菜。搛好了,將小孩子領到一邊去,喂他吃。其餘的人,有要看電視新聞的,有要洗澡的,李老師又要最後一個吃,結果只有秧寶寶,李老師的媳婦,還有顧老師三個人在桌邊吃。不曉得誰的筷子,往她的碗裡搛菜。勉強吃了半碗,就停下來了。人們勸她再吃,說:你不是來作客人的啊!秧寶寶搖搖頭,走出房間,聽見身後有尖脆的聲音說:不要勸她,餓了自然要吃了!那是李老師女兒的聲音。秧寶寶的眼睛就潮了。她低下頭快步走過陽臺,進到房間,重新坐回到藤圈椅裡,再拿起語文書,一個字也看不清了。 秧寶寶悄悄地哭著,心裡倒輕鬆了一些。這時,有人從那邊房間過來了,走進門,看了一眼秧寶寶,吃驚地叫道:你哭了?又是李老師的女兒。她托起秧寶寶低下去的下巴,秧寶寶看見了她的眼睛,大,而且圓,譏誚地看著她。秧寶寶掙了一下,她鬆開了秧寶寶的下巴,卻捉住了她的手,將她拖了出去,直拖到那邊客堂裡,對大家說:小人兒一個,在那裡落淚,扮林黛玉呢!大家笑了。秧寶寶的眼淚幹了,她拼命掙出手,返身跑過陽臺,回到房間,一下子坐進藤圈椅裡。這一次,她是直直地坐著,腰背挺著,雙手緊緊握著椅把手,眼睛瞪著前方,微微氣喘著,心裡說:怕你! 這一天最後的一點時間,在對李老師女兒的仇恨中過去了。 李老師的女兒叫閃閃,出生時,天上正打著雷閃。她的脾氣也像閃電,急,快,暴,但轉瞬即逝,又雲開日出。她長了一張略方的圓臉,中間有些凹,就顯得比較曆害。她笑起來,嘴大大的,眼睛也大大的,又變得快活和爽朗了。她長得不是頂好看,但卻和本地人帶著些鄉氣的臉相是另一路的。而且,皮膚很白。所以,從小,人們就叫她「上海人」,儘管,她們家和上海,可說是一點瓜葛也沒有。她從紹興的一所幼師畢業後,先是在華舍鎮政府幼兒園工作,年前應聘到柯橋新辦的「小世界」幼兒園。那是一所「貴族」幼兒園,位置在華舍鎮和柯橋之間,占地很大,像美國「迪斯尼」樂園似的,一座童話宮殿。還沒走近去,已是彩旗飄舞,一條條橫幅上寫:小世界歡迎你。它高薪招聘教師和保育員,紹興,杭州,甚至上海的幼教人員都有來應聘的。收費自然很高,可如今不是老闆多嗎?還不是一般的老闆,你信不信,柯橋樓層最高的賓館「魚得水」,就是私人老闆開的。所以「小世界」的生源不成問題。當然,「魚得水」的小孩子不會來「小世界」,他們是要到上海買藍印戶口的,再次一等的,則是到杭州買戶口。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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