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上種紅菱下種藕 | 上頁 下頁


  第一章

  夏靜穎生在出秧的季節,所以小名就叫做秧寶寶。九歲那年,她母親決定跟她父親一同去溫州做生意,把秧寶寶寄養在了鎮上的朋友家裡。這樣,他們在沈婁的老屋就空出了,讓隔壁的公公住進去看房子。

  老房其實已經有點荒寂了,但在秧寶寶眼睛裡,卻是繁榮的。院子裡壘著一個雞窩,屋簷下釘著一具鴿籠,石頭條登上,擱著曬菜籽的空竹匾。房間大床裡面的,有一面牆那麼高和寬的櫥,是爺爺和奶奶從上海帶來的,上面嵌有無數個大小抽屜,要是有興趣一個個拉開來看,就可能找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小玩意兒。隔著穿廊的另一間屋,原來是爺爺奶奶的房間,現在爺爺不在了,奶奶去紹興的娘娘家住了,所以就專門用來放東西。爸爸媽媽的舊自行車,舊縫紉機,舊的采菱用的長園形大木貧,米桶,舂米的舂子,一架破紡車,還有一套柳桉木的家具坯子,沒有上漆,摞起來,頂到梁下面了。然後從東西房中間的穿廊走過去,就到了灶間。這裡的光線比較暗,加上牆壁被柴火熏黑了,就顯得更暗,但這卻是老屋裡頭最興旺的一處。黑黢黢的木梁上,七高八低懸了至少有十二隻竹籃,底下一眼大柴片社,熏黃的灶身上隱約可見粉紅粉綠的蓮花。灶上嵌著生了黃鏽的大鐵鍋,直徑快有一米的木鍋蓋戧在一邊。灶旁邊是液化氣鋼瓶和液化氣灶的鐵架。再旁邊是一口大菜櫥,裝著紗窗紗門,也熏得變了顏色,裡面放著碗,盤,勺,筷,油鹽醬醋,鍋是掛在牆上的,大大小小,有兩排。從廚房的門口過去,就是後院了。

  後院裡,一地的南瓜藤,絲瓜藤,葫蘆藤。架子散了,藤蔓就在地面上錯亂地爬著。南瓜葉子裡,伸出幾株月季花,到了季節,自顧自地一期期開花。在廚房的後窗下,用水泥砌了一方小池塘,專接雨水,在落葉底下,水還是很清的。旁邊呢,還有一眼井。這是家裡的「冰箱」,夏天裡,有怕餿的剩飯菜,就盛一隻碗,碗裝在桶裡,放下井去,用繩子吊著。還有西瓜,汽水,也都吊著,冰在井水裡。在院子底的角落裡,有一棵香椿樹,樹冠很大,罩了一片陰地兒。樹底下,埋著爺爺的骨灰,還有上海的曾祖父,曾祖母,又有一個早逝的姑婆,他們的遺骨和骨灰也都埋在這裡。所以,在一片的南瓜藤蔓,便微微起伏著。照理說,這後院是有些陰氣重,但因為他們都是親人,院子又不大,花木藤葉擠擠挨挨的,倒很熱鬧。秧寶寶在南瓜藤葉裡翻,有時候就會翻出一個金黃色的小南瓜紐,是自己落籽長的。她把小南瓜紐很珍貴地放在屋簷下的空鴿籠裡,然後就忘掉了。

  在老屋的前後,村民們都蓋了二層或者三屋的新樓,水泥梁,水泥板。在水泥的房檐底下,竟也築了燕子窩。並且,還是舊年的燕子。並且,誰家的燕子還是誰家的燕子,一點不曾出過錯。這都是幾十代的燕子了。傍晚,老燕子領了小燕子學飛,漫漫的一片,從老屋的頂上過去。村民們都說,夏介民一家是要走的。夏介民是秧寶寶的父親,他做輕紡生產。開始在柯橋輕紡城替人看攤位,後來有了本錢,就自己做了。沈婁有不少壯年人出去做工業和做生產,做大了,就不回來了。人們常常問秧寶寶:秧寶,什麼時候走啊?秧寶寶就站住腳,斜著眼,不懷好意地笑著:下半天走。走哪裡去?人們再問。走太平洋去!秧寶寶收起笑容,給個白眼,走開了。

  這地方的女孩子,多是略有些兩頭尖的鵝蛋臉,小小的。眼睛是細長的單眼皮,俏一些的呢,就有些吊梢,鼻樑緊窄一些,嘴再尖一些。秧寶寶還沒長開,看不出來俏還是醜。而且,和這個年紀的小孩子一樣,皮色很黃,五官就像生氣似的蹙著。神情確實也有些憂鬱。但秧寶寶還是有她特別的地方,那就是她的頭髮。她的頭髮又厚又密,和她這個年紀很不相符地,黑亮著。因為怕熱,媽媽就將它們高高地攏在頭頂,盤個髻,系一圈尼龍絲帶。因為頭髮紮得緊,將她的眼睛吊了起來,真有些吊梢了。看起來,就像個古代的小姐。人們看見了,都會說:這孩子的頭髮實在好。但也有那麼幾個老婆婆什麼的,卻說:這小孩頭髮這麼多,心思不曉得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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