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叔叔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05

  就這樣,叔叔活到了文化大革命結束。有關流氓的問題平反了;有關右派的問題改正了。叔叔開始寫作一些散文和小說,起先是在地區的報刊上登載,後來登在了省裡的文藝刊物,再後,發表在北京的刊物上了。這是一篇影響極大的小說,關於一個青年右派。一些刊物轉載了這篇小說,另一些刊物評論了這篇小說。叔叔為這篇小說所寫的創作談,遠遠超過了這篇小說的字數。叔叔繼這篇小說之後,又寫作了許多小說。許多刊物的編輯,來到這偏僻的小鎮上,來向叔叔約稿。這小鎮上從來沒有來過縣級以上的幹部,這小鎮的郵政事業也因此繁榮起來,來自北京的信件源源不斷飛來。叔叔也開始越來越頻繁地上外面開會去了。

  第一次開會是在一九八〇年的年底,冬天的時分,叔叔去北京開會。他背了一個簡單的挎包,乘長途車到縣裡搭火車,乘火車到省城去和省代表隊集合。這是一個全國性的會議,是文壇的一次盛大的集會。這是叔叔第一次走到外面的世界去。他在這個小鎮過了那麼長久的幽禁一般的生活,他將第一次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麼樣的。叔叔成了這次集會的明星一樣的人物。許多同行、編輯和記者在休會的時間裡慕名來到他的房間,和他聊天,一聊就聊到天明。後來,休會的時間顯得不夠用了,他們就在開會的時間留在房間裡聊。來客中有一些年輕的女性,是最為他吸引的。她們大都天真無邪,涉世很淺,他所描述的生活與經歷,於她們像是天方夜譚。她們的頭腦又都很好,領悟力極強,凡事只須一點即通,言語也都極其機智新穎,可起到激發叔叔靈感的作用。

  五天的會期轉眼間便過去,叔叔隨了省代表隊回到省城,再回到縣城,然後一個人走在回家的途中,有一些淒涼的心情是很難免的。但對於潛心創作小說,這卻是極適宜的心情。從此以後,叔叔的生活就變成了相得益彰的兩部分:一是在小鎮上的工作和寫作,這是寂寞與安靜的一部分;二是出門開會,開會總是熱鬧而喧嘩,聚集起許多光榮與顯赫,這既能補充思想,開闊眼界,也使得小鎮上的生活有了補償和安慰。同時,也正是因為那些寂寞的勞動,才換來了喧嘩熱鬧來作回報。叔叔很快在這兩種生活中找到了平衡的節奏,擺正了自己的位置。這一段時間,叔叔寫得又多又好,幾乎每一篇都能打響,引起社會的反響。叔叔的痛苦的經驗,他虛度的青春,他無謂消耗掉的熱情,現在全成了小說的題材。

  由於寫小說這一門工作,他的人生竟一點沒有浪費,每一點每一滴都有用處。小說究竟是什麼啊?叔叔有時候想。有了它多麼好啊!它為叔叔開闢了一個新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叔叔可以重新創造他的人生。在這個世界裡,時間和空間都可聽憑人的意志重塑,一切經驗都可以修正,可將美麗的崇高的保存下來,而將醜陋的卑瑣的統統消滅,可使毀滅了的得到新生。這個世界安慰著叔叔,它使叔叔獲得一種可能,那就是做一個新的人。叔叔厭棄他的舊人,他的舊人像一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他的舊人還像烏雲籠罩,使他見不到陽光。他要重寫他的歷史。小說使得叔叔的妄想成為可能的了,這大概也就是叔叔讓那個青年右派自殺的真相。

  眾所周知,小說中那個青年右派在煤氣呈淡綠色的煙霧中喪生之後,有一段關於靈魂的著名描寫:「靈魂扶搖直上,像鳥兒似的,望著大地,想:人世間多麼齷齪啊!想罷之後,便唱著歌兒飛走了。這歌兒是青年右派一生中從未唱過也未聽過的快樂的歌兒。」我想,叔叔在此將自己處決了。所以,叔叔的新生是從一個青年右派的死亡開始的。

  我是和叔叔在同一歷史時期內成長起來的另一代寫小說的人。我和叔叔的區別在於:當叔叔遭到生活變故的時候,他的信仰、理想、世界觀都已完成,而我們則是在完成信仰、理想、世界觀之前就遭到了翻天覆地的突變。所以叔叔是有信仰,有理想,有世界觀的,而我們沒有。因為叔叔有這一切,所以當這一切粉碎的同時,必定會再產生一系列新的品種,就像物質不滅的定律,就像去年的花草凋謝了,腐朽了,卻作了來年花草繁榮的養料。而我們,本來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因為叔叔有他對世界的基本看法墊底,當他面臨一種新的不同的看法的時候,他便也面臨著接受還是拒絕這兩種選擇。他要為這選擇找到理論與實際的依據,他還必須在他感情和理智的具有分歧的傾向下進行這選擇,選擇的對與否將在很長的時間裡傷他的腦筋,動搖他的固有觀念。這種選擇往往是包含著拋棄這一樁苦事。他還難免會有患得患失的心理,惟恐選擇的這一樣東西其實並不對他合適,而舊有的已經失不再來了。是保守還是進取,將成為他苦苦思索的題目。而我們呢?接受什麼只是聽憑感覺,對自己的選擇並不準備負什麼責任,選擇和放棄於我們都是即興的表現。我們在一個文化荒蕪的時代裡長成,然後就來到一個八面來風的日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