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叔叔的故事 | 上頁 下頁


  所以,在那一刻裡,當高壓電流在空中湍湍而過,當鳥的啁啾清脆婉轉,叔叔便喪失了神志。他茫然地只來得及想一下:這是在做什麼哪!便成了一根沒有意志沒有思想的木頭。他站在那裡,聽著人海低沉的呼嘯,肩背上挨著老拳,他甚至還微笑了一下。緊接著,他覺得腿彎處遭到突兀而有力的一擊,他噗通一聲,趴在了地上。這時候,他卻被喚醒了,聽見有人聲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是他妻子在叫。他這才發現自己的額頭在往下滴血,殷紅的血在灰色的沙土上很快地積起了一灘。

  妻子以驚人的力量掙脫了兩個男人長大的臂膀,趴到了他跟前。他抬起眼睛看著妻子。叔叔的眼睛這時候分外明亮,他又微笑了一下。他想:他們這會兒聚首啦!在孤苦的囚禁中,叔叔無數遍地憧憬過和妻子聚首的情景,他想起妻子對他的般般好處,想到過去的時光是多麼美妙。然而,在這一刻裡,他只想著趕緊和妻子分開。他覺著,這樣的夫妻相會太令人難堪,無法忍受。他擰過臉不去看她,臉上卻掛著那個無名的微笑。

  他很感激那兩條大漢,他們立即從他身上一左一右拉開了妻子,他這才輕鬆下來。妻子的哭罵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這女人是比叔叔更能引起人殘酷虐待的欲望的,她立即挨了捧。她是那樣暴跳如雷,罵不絕口,拼力掙扎,人群中掀起波濤般的騷動,唏噓一片。一幕戲劇到了最最激動人心的高潮處,太陽也就下山了。

  04

  妻子對叔叔的忠誠,在這一事件中,證明是不容懷疑的。本來造反派是要爭取她同盟的,可她毫不考慮便大罵出口。將她押上歷史舞臺,實是出於不得已,造反派們這樣想。她將叔叔視作自己的生命。在對叔叔的愛的面前,她的自尊心,她的羞恥感,全部遲鈍了,只有這愛是靈敏的、活潑的、力量無窮的。這是她與叔叔不相同的地方,叔叔視光榮如自己的生命。

  這場悲天撼地的戲劇結束在日暮時分,半月以後,叔叔便被放回了家。在那最最激動人心的演出之後,所有的場景都變得平淡無奇。叔叔這一個角色算是告一段落。而整個小鎮在那驚世駭俗的場面之後,也平靜下來,過了一段無風無浪的日子。

  經歷了這些之後,叔叔和妻子的關係會獲得什麼變化呢?人們認為叔叔和妻子的感情增進了,他們成了一對真正相濡以沫的患難夫妻。所以,當叔叔日後要求離婚的時候,遭到了白眼。叔叔成了背信棄義的典範,所有的人都在罵他忘本。故事如果這樣發展,難免落入俗套,成了一個道德訓戒的故事。這樣的故事,我想應當留給別人去講,我要講的故事是關於叔叔的痛苦方面,或者快樂方面的經驗。因我以為人性最崇高的境界是歡樂的境界,快樂是比歡樂低一個級別。快樂還含有人感官方面的愉悅,但已經相當接近歡樂的最高境界了。

  歡樂是人的靈魂所能獲得的最高愉悅,靈魂在最終獲得愉悅的路途中,要經歷些什麼呢?歷代的哲人相繼歌頌歡樂,於是作為歡樂對立面的痛苦便也成為世世代代永遠不衰的主題。痛苦由於是與歡樂對峙,因而也是一個崇高的境界。我卻不知道像我們這些錯過了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時期的末代子孫,是否有資格和可能接觸痛苦與歡樂這樣崇高的題材。人類的文明已創造出上萬種互相踐踏和自我踐踏的刑罰;在偉大的歷史記載中,個人的命運只是短暫的瞬間,草芥不如。我們的痛苦是那麼卑微,那麼毫無價值,簡直稱不上是痛苦,我們的快樂則只是苟且偷歡,過眼煙雲,簡直也算不上是快樂。

  我們是委瑣而卑賤的人們,我們自相殘殺,將白刃與紅刃見於雞毛蒜皮的瑣屑摩擦之中,我們有無臉面寫痛苦和快樂的故事?所以,也許我關於叔叔的故事,從根本立意上就是不存在的。我苦心經營一個不存在的故事,是為了什麼?故事其實全都起源於那一天的一個突然的認識,一個人造成了我心如刀絞的經歷,我想:「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快樂的孩子,卻忽然明白其實不是。」從此,我常常在想「快樂」這一個力所難及的事情。然後,我就向叔叔借來一個故事。從現實出發,我只選用「快樂」這一個稍稍低級的題目,使我不致徹底失敗。這是我第二次在敘述故事的起源,以後還將有第三次的敘述。

  從我敘述的初衷出發,在經歷了那一場患難後,叔叔覺得這婚姻和愛情不堪忍受。他覺得婚姻非但沒有像通常所說的那樣分擔他身受的屈辱和不幸,反而加劇了這屈辱和不幸,並且使這屈辱具有了形式的外殼,永久地保存下來,沒有遺忘的可能了。可是這只是叔叔靈魂上的看法,他的肉身上,卻有許多有求於婚姻的地方,比如安全感,比如溫飽,比如性欲。而且,為了使自己忽略靈魂的抵觸,叔叔有意無意地誇大、強調、擴張他肉身的需要,使這需要成為第一位的與生存聯繫起來。

  這是一個靈魂的休息的時期,叔叔變成了一個肉欲主義者,他變得貪得無厭。他學會了喝劣質的白酒,用報紙邊緣卷粗劣的煙絲吸,到了夜裡就力大無窮,花樣百出,使得妻子徹夜無法安眠。他甚至學會了本地男人特有的傳統本領,就是打老婆。開始,他是在自己屋子裡打,關了門,不許老婆哭叫出聲。後來,越演越烈,他們開始打到院子裡來了。再後來,就打上了街。當人們看見叔叔手裡握著一根撥火棍,滿街攆著哭嗷嗷的女人,就好像攆著一頭不肯回窩的母豬,這時候,人們便從心底裡認同了叔叔,把叔叔看作是小鎮上正式的居民。他們用他們那種親昵而不無猥褻的語言議論和嘲笑叔叔,原先一個城市文化人在他們心目中那種又敬畏又排斥的地位,如今蕩然無存。

  叔叔還學會了罵仗,這往往用於和他岳母之間。當他岳母刻毒地罵他「右派分子」或者「流氓分子」的時候,他便更為刻毒地罵岳母是「克夫命」和「絕子命」。有時候,他喝了酒,就罵罵咧咧的,說她們母女三代都是他養活著,幾乎將他的血榨幹了;他說他的婚姻簡直就是一口陷阱,或者是一個圈套,他是永無翻身之日了;他還說他女人將他當作囚徒,為了她們的生計而使他失去自由。叔叔漸漸有些胡作非為,飛揚跋扈。他在家的時候,家裡的氣氛就分外緊張,大人孩子噤若寒蟬。也有他喝了酒反比較清醒的時候,這時候,他就捶打自己的腦袋和胸膛,罵自己不是人,沒有本事和社會抗衡,與命運鬥爭,只能來欺侮女人; 他是個窩囊廢,孬種;他不再說這家庭榨他的血汗,反罵自己害了這家庭,使她們蒙受了羞恥和苦難。女人忍不住去勸他,他倒又變了臉,猙獰可怖,他使得兇悍的女人見他都怕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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