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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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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三個朋友 南昌在小老大的追悼會上,仿佛看見了陳卓然,僅只是一個側影,很快被移動的人群遮住了。事後,他想,他有多久沒看見陳卓然了?自他們分手之後,發生了多少事情啊!他認識了多少新朋友,從小老大起:小兔子,七月,敏敏,舒婭舒拉,珠珠,丁宜男,嘉寶,想到嘉寶,南昌又是一震,一股欲念陡然攫住他,義猝然鬆開手,將他拋出去。他發現痛苦也是植身於肉體上的,這一點小老大說錯了,痛苦不單是在思想。可是,小老大在哪裡呢?在追悼會上看見陳卓然,就好像小老大將他還給了陳卓然。這一日,南昌便去了陳卓然的家。他撲了一個空,大姑說他跟朋友出去了,南昌問哪個朋友,大姑說叫阿明。阿明?南昌念著這個新名字,返身回去。下一日,他冉來,陳卓然在家,他的小房間裡坐著一個面色白晳,身材頎長的青年,南昌想:這就是阿明嗎?南昌只一眼便看出,阿明不是他們圈子裡的人,而是,小市民——來自那種保守的生活。南昌疑惑地看著陳卓然,不明白這位思想者如何會結交那樣的朋友,而且,看起來,他們挺不錯。不止是不錯,他們間還有著一種默契,使南昌自覺著是個局外人。南昌不由生出妒意。他和陳卓然談小老大,想這是他和陳卓然的朋友,不料,陳卓然卻指了南呂對阿明說:這也是小老大客廳裡的常客。便知道陳卓然已經和阿明提起過小老大了。他繼而一一談起小老大麾下的另一些朋友,以為不會為阿明所知道,可是,這些人足連陳卓然也一並不認識的,那全是發生在與陳卓然分手之後的人和事。這段時間裡,他們都有了各自的經歷。就在這時,南昌對陳卓然心生怨憤。這種情緒起來得很突兀,卻又很自然,它其實一直潛伏在南昌對陳卓然的心情裡面,那幾乎是可稱得上愛戴的心情。對小老大是喜歡,對陳卓然則是愛戴,他愛戴的人,對他有些微的不屑,都是打擊。這一日尋找陳卓然,找是找到了,可真不如沒找到,他更加失落了。後半截時間,他沒再說話,悶悶地坐在一邊。儘管生著氣,他還是發現陳卓然有些變化,他變得謙然了。然而,那只是對阿明。南昌多少是狹隘地認為,更感到沮喪了。在他與陳卓然的交往裡,陳卓然永遠是個說教者,現在,他卻在聆聽。可是,阿明說了什麼呢?阿明什麼也沒說。南昌想笑,結果是怨艾,這太不公平了。但是,再下一日,南昌又來了。 南昌寂寂地坐在一邊,怨憤平息,替換上來的是無奈,他參加不進去他們。阿明,這個小市民,竟然——南昌不得不承認——竟然,有一些與陳卓然相似起來。這兩個人,簡直成了親兄弟,南昌尖酸地想。他看見床頭牆上,釘著一張陳卓然的鉛筆素捕肖像,出自阿明的手,果然有兩下子,畫得不壞。他與陳卓然分手之後,陳卓然顯然在朝某一個方向發展,日臻完善。而他呢?遍體鱗傷,他不由自慚形穢。南昌想:他總是不如陳卓然,什麼都不如陳卓然,他什麼都是破碎的,而且越來越破碎。惱怒刺激了他,他突然間開始說話,滔滔不絕,說第四國際,說他們這一代青年的使命,說國際共運的繼承和發展……他的激動表情使阿明愕然,陳卓然則微笑著,說了一聲:小託派!這一句玩笑本是親切的,可南昌勃然大怒,多日積鬱著的委屈,妒意,失落一下子湧上心頭。他還想起陳卓然曾經說他父親是叛徒——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他們竟然走出了那麼遠,南昌悲憤交集。他陡地立起來,指著陳卓然罵:赫魯曉夫,修正主義!陳卓然也愕然了,想辯解,被南昌一個堅決的手勢止住了——你有什麼呢?不過是娘老子的資本,可以供你自由選擇信仰;信仰對你這種先天的進步者,不過是點綴,裝飾,就好像你手裡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就是一個道具;你知道什麼是革命?是脫胎換骨,是鳳凰涅槃,是疼痛——南昌的喉頭哽住了,一聲抽噎頂上來,他使勁壓住,最終還是丟人地哭泣起來。掌聲響起,陳卓然仰在椅上,擊兩下掌。這動作多少是為掩飾窘態,但在南昌,則是無限的輕蔑。他抓起桌上一個玻璃球鎮紙,劈頭朝陳卓然擲去,陳卓然頭一偏,正好砸在牆上的素描上。陳卓然也惱了,朝南昌站起身,被阿明攔腰箍住,陳卓然揚起一腳,南昌身手敏捷地讓開,順勢又抓起一個煙灰碟擲去。阿明鬆開陳卓然,搶住了,煙灰碟,陳卓然趁機過去推南昌一掌,南昌沒躲及,踉蹌了兩步,倒在小床上。房間本來逼仄,盛不住三個氣血旺盛的青年,再要加上拳腳,簡直都要撐破了。南昌仰倒在床上,掙不起來,兩隻腳就在空中踩輪,全都掄在阿明身上,陳卓然的拳掌也吃在阿明身上。阿明到底惱了,要抽身出來,卻被擠在中間,動不得,只得也還擊幾下。於是,三個人打成一團。直等到房門砰砰地敲響,顯然是陳卓然繼父的拐杖。陳卓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三個人都停下來,斂聲屏息一會,陳卓然向南昌伸出手,要拉他起來,南昌揮開他的手,奮力站起,整整衣服,推出走了。 三天以後,南昌出得家門,騎上自行車,聽有人喊他。四下裡一看,見對面馬路,煌煌的日頭下,站著兩個人,對他笑,是陳卓然和阿明。他一扭頭,不理睬,照直走他的路。那兩人車轉龍頭,跟上來了。他加速,他們也加速,只聽陳卓然在身後喊:好了,你還要怎麼?不依不饒的!阿明跟著喊:算了,算了!南昌不回頭,陳卓然就來撞他的車,他呢,總能及時讓開。阿明趁機超過他,試圖攔截他,他又能繞過去。這三人就好像在進行自行車競技賽,糾纏一陣,正好到了路口。南昌沖過去,正好換燈,將這兩人阻下來。陳卓然隔了馬路喊:向你道歉還不行嗎?也不知那邊聽沒聽見,但那自行車在路口徘徊不去,顯然是等他們。一換綠燈,這兩人箭也似地射過去,一下子抓住了那一個的車把,三個人終於面對面站定了。南昌走是跟他們走了,臉上還氣呼呼的,半是沒消氣,半是下不來。他們便也不招惹他,兀自說話,雖是自己說話,卻說給他聽。南昌聽得出來,心裡有一種暖意生起,不由地鼻酸。他們在說什麼呢?說天體宇宙行星;說賦格,和聲;說上帝創造世界;說唯物主義——王校長,你知道嗎,王校長?阿明說。王校長是誰?陳卓然問。他們一唱一和,然後會心地笑。南昌也看見了他們的笑,並沒有著惱,就是鼻酸。他知道他們在討好他呢!討好他們的小兄弟。他心裡漸漸清明,有些許的快樂生出,忽然,他高聲問:你們知道嗎?光和真理!那兩個一怔,他得意地說:光和真理!是啊,他終於找到了可以和他們對壘的武器。他們顯然頭一同聽到這樣的說法,跟隨來想聽他說個明白。他咽了咽喉嚨,說:有一個人,叫高醫生——他卻發現他對高醫生知之甚少,他知道高醫生什麼?然而,引出高醫生的那一串人和事卻都到了眼前。他說不下去了,埋下頭朝前騎去,後面跟了兩個納悶的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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