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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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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他們三個人到了一起。南昌的加盟很及時,年輕人的友情其實脆弱得很,因至純至真的緣故,還因為太過微妙。第三個人從某方面說是一種雜質,使之粗糙,也使之堅硬起來。方才說過,陳卓然和阿明的交流,帶著神秘的氣息,潛深流靜,不言而喻。南昌到場,卻破壞了這種至知的意境。多嘴的他,總是要接應陳卓然的說話,而他又只是在字面的意思上與陳卓然接茬,陳卓然不南自主也被他牽進他的理解上,從形而上走到了形而下,事情變得淺顯並且徒生歧義。阿明呢,則冷落一邊,沒他的事了。可是,很奇怪的,無論是阿明還是陳卓然,都挺歡迎南昌的攪局。至少在氣氛上,活躍了起來。陳卓然和阿明的心靈交流,不能說沒有一點矯情,雙方也感到累和乏。他們倆,一個是思辨,一個是體驗,都是消耗生活經驗的巨喉,年輕輕的他們,有多少經驗可供消耗的?他們其實是有些走人象牙塔的了。可是現在有了南昌,攜了泥啊水的,是污染了空氣,可是裡面有料啊!如果借用男女關係的說法,南昌就是電燈泡,電燈泡其實調節了雙方的緊張感,就因為這,電燈泡總是受到歡迎的。但這只是在南昌介入的初期,很快地,南昌趕上來了。在經過言語的反復摩擦與交鋒,他開始潛入字面底下的蘊含。於是,他就會接觸到阿明那種靜默。這樣的時刻很難得,但也會有,那就是三個人什麼也不說,卻並不感到空洞。時間變成光和影,在壁上,地上,樹枝間,躍躍著過去,有一些什麼在積養起來。他們三個人變得很親密,超過了兩個人間的親密,因為不必像兩個人耶樣害羞。這是與男女關係不同的地方,就是說,這種友情是會因人數而遞進,當遞進到一定的量,就會有質的轉變。他們覺得,哪一個也不能缺少了。 現在,他們就會談一些淺俗的問題,這是南昌推開的一扇門。之前,陳卓然和阿明都無法蹈入,他們高高在上,是在神壇,也是在虛空茫然中。他們相互間的助力,是越來越離世間疏遠,再繼續不多一點時間,他們便將堅持不了,頹唐下來。所以說南昌來得及時呢!就這樣,他們談淺俗的問題了,比如說,女人。這一回,連阿明都有話要說了。阿明對女人的認識,來自妹妹的阿援。他說女人善於表情,她能夠坦然地表達內心的感情,這是他佩服和羡慕的,因為感情這樣東西,他遲疑了一下——是重負,卸下來是輕鬆的,但是,也沒有含量了,所以,女人終是淺薄的。阿明的原話並不是這樣清晰,他東一句,西一句,又說到一些無關的細節,比如阿援在父母單位聯歡會上表演;再比如他從禁閉中出來,阿援在他身上嗅嗅,說他有一股隔宿氣;又比如他的父親——到此,就徹底偏離主題了,他說他的父親總是說那一句話:有什麼要做的嗎?等等。是陳卓然幫他歸納出以上的意思,他基本認同,只是覺得「淺薄」這個詞不夠好,因是個貶詞。而他說的,雖然也是「淺薄」的意思,但並無貶意,相反,還覺得挺不錯。南昌提出「輕薄」,那更不好了,但「輕」這個字倒給了陳卓然啟發。他說出「輕快」,「輕捷」,阿明說有些像了,可還不完全是。最後,陳卓然說出「輕盈」兩個字,阿明完全接受,而且他感到欣喜,因為他在抽象的詞語裡發現了一種具象寫實的功能。這是阿明的認識。 陳卓然對女人的認識卻正相反,一個字「厚」。比如,他對了南昌,你大姐——南昌不禁感到了意外,大姐永遠是在他生活的外緣活動,身影模糊,他甚至不確切知道大姐的長相。陳卓然說:你大姐,讓我想起——他本是想說「大姑」,結果說的是——讓我想起我從小生活的地方,因為你大姐和我一樣,都是寄養在老鄉家裡,地方大約也差不多,蘇北和魯西南。於是,他說起了魯西南,也偏離了主題。那山旮旯裡的山村,沿山腳鋪陳開房屋,村口是一盤大磨,歇磨的時候,上面就爬了小孩子。小孩子不大記得苦楚的,不曉得山地的貧瘠與收成的單薄,只記得熱鬧紅火:石匠鑿磨道,劈哩啪啦濺起的火星;石滾霍霍地壓莊稼;大玉蜀黍串起來,黃燦燦地掛在屋簷;豆棵火在灶裡蓬一下著了,玉蜀黍面的鍋巴立時在鍋裡起殼。他甚至隱約想起他曾有過一個乳名,叫什麼呢?有一些聲腔在風裡散開去,是養母喊他回家睡覺。他的養母——你們知道,陳卓然興奮起來,魯西南的女人怎麼裝束的?一邊的臉頰上披一片額發,鉸齊了,其餘的發在腦後盤個髻,身上的衣褲,是一種紫,用柿子染的,對了,他們莊裡有柿子樹,掛果的時候,就像點起了紅燈籠——柿子染的紫布,做一身,新上身,硬括括的,褲腳紮起來,登登地跺著地,牽一頭叫驢推磨去了!很像你的大姐。陳卓然回到主題上,女人就是厚土,種什麼,長什麼! 南昌對於女人的經驗顯然要多過這兩位,雖然他比陳卓然小五歲,比阿明也要小一歲。這些經驗決不是「輕盈」,也不是「厚」,而是——他沉默了一時,許多女生的臉從眼前走過,舒婭舒拉,珠珠,敏敏,丁宜男,嘉寶——又是嘉寶,她幾乎附在所有的記憶的尾部,高醫生,小老大,等等,都有她的份。南昌停了一會兒,說,女人是疼痛,然後,他吐出一個名字:安娜!這是一個小姑娘,他用手在一米五十的高度劃了一下,也許是——他的手升到一米六十,甚至一米七十的高度,又劃了一下——但她還是個小姑娘,她小小的年紀,卻從醫院幾進幾出,精神病院。南昌有些說不下去,頓了一下,做了結束,女人是特別容易受傷的動物。那兩個大的,看著這一個小的,不明白他為什麼顯得傷感。他們小心地看著他,不敢多問,轉移了話題。後半截,他們換了角色,南昌默著,那兩個說著。在他們中間,總是有一塊靜默的空間,選擇著停留,徘徊,看和聽,就像宗教裡的隱修室。 就是這種隱修的作用,淺俗的經驗會提煉成純粹的思想情感。於是,上一日的話題延續到下一日,便演化成了「施痛與受痛」這樣理論性的題目。這可說是撞在了陳卓然的槍口,他大有用武之地。他旁徵博引,說明他的觀點,就是世界上的所有存在,都劃分為兩方,一方是「施痛」,一方是「受痛」;一方是強,一方是弱;一方是惡,一方是善。兩方都是越行越遠:一方是越勝越勇,一方是打你的左臉,將右臉也送上去。但行到底,「施」和「受」亦會互相轉化。強暴方將耗盡資源,這資源不僅是物質上的力量,亦有道德上的,好比「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弱方則積蓄了資源,漸漸轉為主動。在兩方力量的消長過程中,又逐漸達成和解,物質與精神的諧和,然後進步。大自然也是這樣分成施害方和受害方,比如火山噴發,岩漿奔騰突湧,地殼起伏進裂,轉眼間生物皆毀,然而,窪陷的地面積蓄水流,形成海洋,調節了溫濕度,萬物又獲生長,更加蓬勃向上。所以,從宏觀上說,施和受的兩方是以對峙的方式合作,將經歷殘酷的「痛」的過程,那也叫作犧牲。 阿明的思想總是模糊的,由於找不到詞語,所以無法將其命名和歸類。但也正因為此,他思想的邊際其實是洇染的狀態,可漫延到很遠。他就在這昏昧中摸索,終於說出一些零散的字句:你感到「痛」,不曉得來自什麼方向,甚至也不是你「受痛」,而是你看見,看見什麼?比如——阿明還是放棄了抽象的描述,比如說,我的父親母親,他們不和睦,說到此,阿明心裡不由一痛,他想,他們不和睦,為什麼是他痛?這念頭有些打亂他,但事實總是比較肯定的,於是,他繼續說下去。其實,母親並無意要加害父親以「痛」,父親也無意加害母親,可他們使彼此疼痛,而且,周圍的人,也疼痛……阿明覺得自己是不是說多了,而且,說得越多反越不清楚,離他的本意越偏離。幸好,有陳卓然。陳卓然與他心有靈犀,總是能夠將他的意思表達出來,雖然難免要截去些邊角,但大體令阿明滿意。這一回,也是由陳卓然總結:阿明的意思是「施」與「受」其實都是潛在和未明的,它們沒有確定的劃分,它們簡直就是滲透在這個世界裡,或者是在世界外邊,來自一個更強大的意志。 關於傷痛的概念,南昌是有準備的。他說,「施痛」與「受痛」是並存於一者身上。施於他人的疼痛必將是落實於自身。陳卓然覺得這種說法頗具挑戰性,提問道:那麼「受痛者」呢?他與「施痛」是什麼關係?南昌說,「受痛」不是一個客觀的事實,它是主觀決定的。陳卓然說:你的意思是,「受痛者」不一定自知?南昌說:知痛者方是「受痛」。那麼,陳卓然還是那個問題,「受痛者」與「施痛」是什麼關係?也是一體嗎?「受痛」的同時也是「施痛」?南昌不禁迷惑了,他想,嘉寶是什麼?嘉寶知不知痛?回答是肯定的,嘉寶知痛,嘉寶是「受痛者」無疑,那她又「施痛」給誰了呢?我嗎?南昌問自己,好像是的,他們互相「施痛」和「受痛」。南昌以沉默結束了他的觀點。 他們這三個人,都未受到高等教育,思想沒經過訓練,許多概念都是自創的,方法也是自創的。他們更多的是在運用想像,他們有著無限的想像力,他們努力要做的,是給這些想像以紀律,使其走上合理的軌道,這才可抵達彼岸。彼岸是什麼?是這世界的真相。他們已不是孩子,不再需要童話,他們的眼光越來越嚴肅。這個革命的時代,舊有的觀念全打得粉碎,新的還未建立起來,他們就像站在廢墟上,無遮無攔,裸著地向著天地。時間和空間全是渙散無形,從他們身邊鋪張流淌。要說,他們的天地真是大,浩浩蕩蕩,他們窮極視力,還是看不到邊。可正因為此,他們看見了天地的大——這就是理性,自生自長,自己找食,自己拉巴自己,養成的理性,只需有那麼一點點,空茫的天地就綽約劃出了分界,有了立足之地。他們還沒有踩實,搖搖擺擺,就像古代人的居住在鯨魚背上的說法。他們在懵懂中遭受的際遇,以及斷章取義得來的知識,七拼八湊,組合成世界觀,企圖給無名以有名,給無以規定的以規定。不曉得出了百錯還是千錯,在錯誤中犁開一條路徑,危險是有些危險,可在他們背後,還有一個更為巨大,更為無知的運命,那就是向善,那是從哪裡來的呢?是從自然中來。萬幸,萬幸,他們還保持著自然的天性,對強力的逼迫起反感,對侮辱起反抗,對傷及他人起懺悔之心,對了,他者與一己的概念也被他們反反復複地討論了。他們所得的那一些可憐的教化,總算順應著自然的驅使,自然總是劣退優長,這個運命籠罩著他們。千萬,千萬,不要讓他們經受過苛的考驗,那會損失信心。好在,他們尚有信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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