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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他原先的大朋友們都四散了,到農場鍛煉去,或者回家去。校園裡無人,鋪一地落葉,承著陽光,一片璀璨的寧靜。這時候,他看見了阿明。起先只是無意地搭訕,可是阿明的態度叫他喜歡,王校長的故事也很有意思,有點像夢囈。倒不是陳卓然不相信它的真實性,而是那孩子自己不敢相信。他敘述的口氣猶疑不定,表情且那麼羞怯,紅著臉,生怕聽的人笑話他異想天開。陳卓然不由再次打量他,見他穿一件藍卡其學生服,腳上一雙鬆緊口黑布鞋,臉色白皙,眉目修長。心裡將他比作三國裡的趙雲,因他有一種古意,不是他過去熟悉的人所具有。兩人並肩騎在鬆軟的落葉上,似乎同在世外。不知覺間,已在偌大個校園繞了一周,卻不捨得分手。臨近校門,兩人都有些緊張,阿明又紅了臉,都知道,只一步之間,便將分道揚鑣。不料想,陳卓然一轉車把,騎上貼牆的甬道,阿明跟隨上去,又折進校園,方才松一口氣。太陽高照,底下是兩人的影,看上去,一般高的個頭,就像兄弟倆。這兩個人,來自不同的階層和背景,在不同的際遇裡各自領了新思想,對世界拓開新觀念,為其時的邂逅作了鋪墊準備。也不排斥有年輕人蒙昧的吸引力,但理性不是在生長嗎?所以,他們已經有了自覺性。這樣的邂逅,在某種程度上是出於選擇。繞校園第二周的時候,他們互報了姓名,學校,年紀,住址,當然,還是由陳卓然先提議,阿明跟上。但陳卓然沒有想到,僅是第二日,這個羞怯的孩子就來敲他的門了。

  阿明遠不是陳卓然談話的對手,他並不具備,像陳卓然那樣的思想武器。但在內心裡,積蓄著許多無可名狀的感性體驗,自成一體。就是這,使他不怯于和陳卓然在一起。他們倆在一起,都是陳卓然說,他聽。看起來好像陳卓然在向阿明宣講,其實,陳卓然並不以為然。他覺得,這依然是一場對話,阿明是回應他的,只不過是以其他的方式。有一次,他說話的時候,阿明替他畫了一幅肖像,第一眼,他不覺得是他,再一眼,認出來了。他的臉藏在鉛灰色的筆觸裡,遠遠地看著自己。阿明不止畫陳卓然,還畫陳卓然的繼父和大姑,畫開電梯的老伯,從陽臺上望下去如織的人群,車流,街對面密匝的房屋,屋頂上爬著的修補瓦片的男人——那是從一架望遠鏡裡攫取的畫面。這些素描速寫,使陳卓然回到幼年時期,初來到這城市,日日趴在窗口看的,就是這街景。他發現,這街景並沒什麼大改變,雖然經受了大革命的洗滌。就好像,這城市還自有一種定律,兀自生存與生長。這大約就是阿明的回應吧!不是直接地針對,卻是王顧左右而言他。那麼,阿明呢,陳卓然的話他又有幾分確切的理解呢?陳卓然的話裡,充斥著如許大量的概念,撲面而來,他都懵了。可是他隱約地感覺到,那些概念裡含著一種秩序,是可用來劃分他的感情。可惜,不知是這裡,還是那裡,就差那麼一點點,接不上。他還是常常想起王校長,聽王校長說話,是那樣的——就是說,當他說著的時候,心裡某一處會亮起,可等他說畢,過一時,那一處又熄滅了。也是差那麼一點點。王校長在哪裡呢?幸好,幸好,有了個陳卓然,他是東一點,西一點,總也點不亮,卻有著模糊的觸覺。要說,他們兩下裡其實都隔膜著,隔膜著,他說他的,他應他的,於是乎,又形成一種默契。所以,他們在一起就不會感到無聊。不僅不無聊,他們相互間還會生出新鮮的好奇。阿明驚訝陳卓然能源源不斷地生髮他的論點,心想:看哪!他還能再說下去,再說下去,一直說下去!陳卓然則是為阿明的靜默折服,他知道,倘若這孩子沒有飽滿的內心生活,是不可能如此恬靜的。有時候,這種好奇又轉化成一種自謙的形式,那就是,陳卓然覺著自己太聒噪,阿明想的是他會不會讓陳卓然覺著悶了。於是呢,陳卓然克制著不說話,阿明開始絮叨,結果可想而知。雙方不堪勝任,一陣尷尬之後,再把角色調換過來,各就各位。

  他們共同為之間的友誼欣喜,這簡直有些像愛情了。事實上,更像是孩童的結交,帶著天真的感懷,激動不已。他們倆有一點很奇怪的一致,那就是對異性的興趣還沒有開蒙,多少是晚熟了。也許他們就是屬￿那一類,像北方寒帶的樹種,需要較長的生長期,木質緊密,肌理細膩。所以,他們就還要更多一些時間,才能完成他們器質的生長過程,而一旦完成,那一定至善至美。也同時,他們就比較多地擁有著青春期前純真無邪的光陰,更多地享受成長的歡樂。他們精神轉變的苦痛,實就是這種歡樂的變相,本質是單純。這歡樂在他們,一是以熱情的方式,另是以靜謐的方式,內裡是相同的緣由,外部的差異恰巧使這兩者合契。

  阿明帶陳卓然也去了他生活的區域,但不是帶他回家,而是帶他去江邊碼頭。陳卓然印象裡的黃浦江實際只是外灘那一段,背倚著殖民時期喬治式建築,樹木花草,車流人行。而這裡卻是粗礪的風景。擠挨著輪渡躉船,江水長年浸淫,外殼銹蝕。防波堤是殘破的,水泥剝落,裸出磚塊,有些地方,只餘下水泥樁,兀自立著。對岸是廠房和煙囪的輪廓,猶如一幅早期工業社會的灰色剪影。江水的流速加快了,由於輪渡離靠岸,湧動不安,嘩嘩響著,江鷗被激得一會兒上天,一會兒下地,在江面盤旋。汽笛就在耳邊低咽。在這裡,阿明義告訴了陳卓然,老師那個人,由老師再帶出天燈路的舊宅,隨即,他們也騎車去了。阿明不像老師大膽,他帶了陳卓然只繞了宅子騎一遭,自行車在卵石路上磕碰出哢啦啦的聲響,顯出周遭的寂靜。最後,他們來到文廟。向晚時分,正門上著鎖,阿明熟門熟路地轉到後牆,那裡有一扇木門,虛掩著。他們走進去,在殿前的方磚上立著。夕陽最後落在東南角上的一片光,漸漸收走了,地坪顯得特別乾淨與清晰。大殿的木柱,窗櫺,瓦簷,牆面,呈現出素描的效果,筆觸細密?然後,暮色在他們腳底鋪開,均勻地布了整個庭院。兩人很少說話,陳卓然也寂寂著,阿明的靜默染給了他。等到他們出來文廟,兩輛自行車箭似地穿行在狹窄的小街裡,路人躲不及地避開,貼著牆根,嘴裡罵出一串惡毒的咒語,換來的是他們興高采烈的笑聲。一陣子悸動過去,他們放緩速度,從徐家匯天主教堂底下駛過,忽然之間,阿明與陳卓然對換了角色,他變得多話。初燃的路燈下,他一隻手放開車把,直起身子,向陳卓然發問:你說什麼是唯物主義?陳皂然作了阿明的學生,恭敬答道:是客觀。什麼是客觀?是存在。什麼是存在?可證實的。很好,可是陳卓然同學你發現沒有,唯物主義好的地方也正是它的問題所在,那就是從人出發;你看見,你認識,你證實——所以,它又是最主觀的!陳卓然同學尊敬地看著阿明老師,阿明變成了王校長。哦,王校長,你在哪裡?阿明伏下身子,重新握住車把,兩人駛人燦爛的市燈中心、,在成長裡,確實有著一些輝煌的時辰,在更長久的盲目的時間之後,厚積而薄發。簡直就像母腹中的嬰兒,在昏暗中沉睡,汲取養料,突然那一個誕生的時刻來到了,陡地降臨光明。當你漸漸適應這光明,光明便轉為昏暗,醒又轉為睡眠,汲取養分,等待下一次光明。這一次光明是比前一次更為堂皇,更為亮,可你還是會適應它,將它再轉入暗,然後期望著下下次的光明。你就從一重光明走入再重光明,繼而走入三重,四重,五重,無數重光明。那光明的亮度無可限量,沒有止境,就看你有沒有生長的激情。多麼歡樂啊!這兩個人簡直就變成了小孩子,那兩架老坦克自行車,都能飛上天!他們兩個,相遇一起,實是天意。倘若無此際遇,他們的歡樂還會遲到,甚至遲至未知的未來。成長是需要同道的,需要攜手和互助,相互點燃光明,引出幽閉的產道。在這一時刻裡,他們忘記了時代的曖昧,前途的曖昧,他們甚至不知道何去何從,可是心裡充滿光明。街市在華燈初上的那一刻裡煥發出光芒,隨後,又沉陷於比先前更濃郁的陰影。梧桐枝靜止不動,連成影的穹隆,兩葉光的舟,從底下穿越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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