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啟蒙時代 | 上頁 下頁 | |
| 五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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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寶走後不久,南昌也出了門。他先在街上無目的地兜一陣子風,然後徑直向西區騎去。他問自己:去哪裡?沒有一絲猶豫的,他回答自己:找小老大!太陽略低斜了,小老大公寓所在的馬路上人車熙攘。這年夏天,街上又出現了一些鮮豔的短裙,棉布上印著彩格或花紋。那些不安分的女孩子將髮辮盤在腦後,露出嬌嫩的後頸。這城市的時尚,簡直就是它的心氣,壓也壓不住。而這個街區,又是起源性質的地帶,什麼時尚都是從這裡萌生,發芽,成型,然後漫流到四下裡。他到小老大的公寓樓,上電梯,敲開他的門。當他走進小老大的房間,看見小老大坐在陽臺落地窗前的觀禮台,就好像自他上次離開後就沒有動窩似的。他有多少日子沒來了?三個月,半年,大半年?小老大,小老大的外婆,卻是老樣子,時間和世事就像水從石頭上滑下去一樣,從他們身上滑過。而他,則是急劇地變化著,精神和肉體,以至外形,都脫離了原先的胚子。這逃不過小老大的眼睛,他注意地看著南昌,然後移開眼睛,似乎看到了不便明說的內情。小老大,就是這樣一個旁觀者,他不介入生活,只是站在,不,是坐在岸邊,看,看,看,練就一雙慧眼。等南昌向他開口求援,他並沒表示出太大的震驚,一是有所準備,二也是不想嚇著南昌。眼前這個少年,已經有些嚇壞了,他語無倫次,臉色蒼白,有幾次突然爆發大笑,是有意顯得輕鬆,結果是讓小老大嚇一跳。南昌找對了人,小老大答應替他想辦法,讓他下一日就來聽信。然後,順便地,小老大說:帶她來也無妨。以小老大說話的方式,這就是一個邀請,也可以說是一種條件。作為一個旁觀者,小老大當然有興趣多看一點,這也是磨礪他的眼睛。 遵小老大囑,第二天,南昌便和嘉寶一同去了小老大家。南昌沒想到,嘉寶和小老大很談得來。而且,嘉寶在小老大家裡,也顯得頗諧調。小老大聽嘉寶說了自己的名字,便說是與好萊塢的女星同名,嘉寶說正是,她母親最喜歡這名女星演的電影,比如《瑞典女王》,比如《安娜?卡列尼娜》,比如《茶花女》,比如《雙面女人》……小老大笑道,你倒知道得很多,以你們的年齡。是不會看過這些電影的。嘉寶也笑了,說是聽她母親經常說,久而久之,就好像自己也看過了,果然她說出幾個細節,都對。南昌聽他們聊這些,一句插不進嘴,從旁看著,覺著他們才是一類人,一類什麼人?帶著舊的生活的遺痕,也許,應該叫做歷史的遺痕。他南昌,則是完全的新人。有時候,他真覺得像他們這類新人,是游離在這城市生活之外的一些孤立的人。他們說了一會兒好萊塢電影,好像意識到將南昌冷落了,止住話題,不約而同回頭看南昌一眼。這使南昌更覺自己是局外人了。於是,他和嘉寶之間發生的事情,就變得模糊起來。他想,嘉寶究竟是誰呢?珠珠於他是親切的;舒婭呢,終究有一些共同背景,也是可接近的人;連丁宜男,亦算得上有過一點共患難的經歷——而他卻是和她,嘉寶!然而,他又只能和她,嘉寶。似乎是,這種事情只能發生在陌生人與陌生人之間,為什麼?因為不害臊。 嘉寶好奇地看著窗臺上一溜排開的小盆,裡面栽著奇異的植物,指著其中的一盆問:這是什麼?這發問喚起南昌的記憶,耳根一陣燥熱。這一回,他看見嘉寶修長的手指,指甲閃爍著粉紅的貝類的光澤,他想:這是資產階級的手啊!小老大告訴嘉寶,這叫馬唐,其實是牧草,可他喜歡它的稈和葉的形狀,還有它的穗和花,是疏朗簡素的線條,有些像中國字。小老大說:馬唐還有一個俗名,叫蟋蟀草,因它開花時節,正是蟋蟀生出的時節,念過《詩經》裡的「七月」嗎?「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就是「七月在野」那個時節。嘉寶的表情先是不屑,後又陷於茫然,小老大一笑,止住了。他曉得這一類上海的女孩子,看上去是精緻的,這精緻是由工業打造,這工業包括營養,服飾,流行,電影,或許還有家中偷了保存的良友畫報,爵士唱片。事實上並沒什麼涵養,內心甚至是粗糙的。嘉寶和南昌坐了一時,臨到告辭,小老大遞給南昌一張字條,說了一句:都聯繫好了。紙上寫著一個地址,是在黃浦江對岸,川沙縣一個叫作紫藤蘿公社食堂的地方。南昌手裡捏著字條,心中茫茫然的,不知道那是個什麼地方,又不敢多問小老大,覺著無限的窘迫。現在,他終於要面對這件事情了。 小老大讓南昌去川沙紫藤蘿公社食堂找一個叫高晨的人。高晨是誰,為什麼是在食堂,能幫上他們嗎?南昌和嘉寶推車上了輪渡,周圍多是往江對岸上班的人,穿著灰暗的工作服,車把上掛著飯盒,表情是漠然的。太陽懸在江面上,有霧,於是昏黃的一輪。江面白茫茫的,低飛著一些江鷗。他們倆不說話,相互也不看,就好像不認識。一輛自行車很蠻霸地擠在他們中間,將兩人分開。這樣,他們更像是陌路人了。將近對岸,輪渡鳴起汽笛,在江南潮濕的空氣中,如同咽聲。人們擁向甲板,但等鐵鍊一撤,一瀉而出。自行車車輪,腳步,紛遝地碾過鐵皮跳板,隆隆地響。他們夾在人群中,身不由己地往前去,出了輪渡口,互相看不見了蹤影。四下裡看一遍,方才看見兩人實際只隔了三五米的距離。彼此的形貌都有些變樣,好像縮小了,像在遠視鏡裡看到的,其實是天地大了。江在身後是長長的一線,頭頂上的天空如此闊大的一塊,底下是小小的房屋。他們騎車上了一條水泥路,不一時,水泥路變成了土路。自行車在土路上很顛簸,有幾次,將人彈起來,離開了車座,再又重重地落回來。忽然間,南昌想起過去聽母親說,行軍途中,一個懷孕的女兵騎騾子,腹中胎兒被顛了下來。他不由一陣心跳。嘉寶騎在他的前面,她的蘭苓車後罩蒙了一層薄土,她的頭髮上也蒙了一層,色澤變暗淡了。南昌心裡湧起一股厭倦,不知怎麼,他想起了大姐。大姐與嘉寶可說有天壤之別,可是,此時此刻,卻到了一起,是出於什麼理由呢?似乎只是,她們都是女性,都是與他有著某種關係的女性。大姐是姐妹,嘉寶呢,是那種——他移開眼睛,看路邊的田地,田地裡種的是棉花和黃豆,這兩樣作物,都是帶骨節的稈,隨了果實成熟,葉子便枯萎下來,枝稈就像金屬似的堅硬,顏色則像金屬的鏽色,在它們底下,裸露出土地的幹褐色。豐收的景象竟然是荒涼的。 他們沿土路駛了一段,路邊的作物由棉花、黃豆換作油菜、茄子,一小畦一小畦的瓜豆。接著,便駛進一條死路,路左側是水泥牆,牆上有壁報,紅漆寫著標語,果然掛有「紫藤蘿公社食堂」的牌子。順了牆進院門,迎面遇見一個掃地的女人,問她有沒有高晨這個人。女人上下打量他們一陣,將掃帚一橫,拎在手裡,轉身走在前面。他們跟著女人繞過蒸汽繚繞的飯堂,飯堂後面有一排平房,其中一間掛著衛生院的牌子。女人止住腳步,手中的掃帚直過來向裡指指,隱約可見,門裡面坐了一個穿白大褂,戴白帽子的人,那就是高晨。起先他們分辨不出高醫生是男是女,白帽子底下的鬢角剃出青色的頭皮,口罩上面的一雙眉眼則是女性的清秀溫和,等開口說話,他們才斷定,這是一個女醫生,卻一時看不出年齡。高醫生請他們坐下,開始向嘉寶提問,關於經期什麼的。南昌就站起身來,說他出去等著。高醫生抬起頭,說:不必出去。南昌說:你們說話不方便。高醫生說:怎麼是我們,是「你們」!他看見高醫生的眼睛,忽變得犀利,這是可以做他母親的人了。南昌不由怯懦下來,坐回到凳子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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