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啟蒙時代 | 上頁 下頁 | |
| 四十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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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去,小兔子也在家,三個人一起聊天。聊起她的祖父,那兩個說:你祖父就是冒險家的樂園裡面的冒險家。嘉寶又與他們說了幾樁祖父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比如對糧食的格外愛惜,因為一粒米實是來之不易,糟蹋米一定會遭報應,她祖父不信菩薩,就信米。小兔子和南昌就笑:還是勤儉發家論!嘉寶冷笑道:我不知道什麼「勤儉發家論」,我只知道資本家個個都小氣!我阿爺有一個工商界的朋友,家中是連牛奶瓶口上的蠟紙,紙蓋,都要存起來當廢紙賣的。小兔子和南昌笑得更凶,嘉寶也說得越放肆:我看倒是你們革命幹部家派頭大,比如舒婭家,她們姐妹每人一天一角零用錢,放在平常人家,都夠米錢菜金!那舒拉還不知道錢是什麼,今天買來金魚,明天買來蝌蚪,不過幾天,金魚翻白肚皮,蝌蚪呢,剛長一條腿,她就放到花園裡,不顧它死活了。對舒拉的指責,小兔子和南昌都比較同意,結論卻是:舒拉是革命幹部家裡的小蛀蟲!三個人七扯八拉,談得興起,小兔子忽然站起身,說有事要出去,臨走前把一串鑰匙留在桌上,讓南昌離開時鎖門。現在,又只剩下他們倆了。 他們接著方才的話題往下談了會兒,談不下去,止住了。停了一會兒,又一同開口,再一同止住。於是,一個說:你先說;另一個也說:你先說。互相推了一陣,態度就變得浮油起來,氣氛鬆弛了。南昌將椅子朝嘉寶跟前挪了挪,嘉寶多少是誇張地跳起來,南昌也跟著跳起來,兩人就在房間裡追逐著。這一回,南昌領教的,是嘉寶的敏捷靈巧。她這麼高大的個子,卻一點沒妨礙她行動,這是體育訓練的結果,也是天賦。南昌都逮她不著,有幾次,眼看手要觸到她,不知怎麼一輾轉,人又脫逃了,立在那裡朝他笑,南昌也笑。兩人都很興奮,有意無意地延長這追與逃的遊戲。最後是南昌用了機巧,就是把嘉寶往床的方向逼,等她靠到床沿,一下子將她撲倒了。嘉寶瘋笑了一陣,然後,戛然止住。兩人靜默著,又處在了上一回的境地裡。彼此感覺到肉體的熱,不同部位和不同程度的軟和硬,還有一股從深處不斷向上拱的悸動。他們感覺到對方呼吸的吹拂,原來這麼近地臉對著臉,彼此都覺得不像了,不再是原先的那個人,自己呢,也不是原先的自己了。 之後的三天,嘉寶每天都來小兔子家。每一次來,小兔子都不在,只南昌一個人。但在第四天同樣的時間裡,南昌也不在,開出門來的是一個說山東話的老太,上下打量著嘉寶,問她找誰。嘉寶胡亂說了個名字,然後又說,找錯了!返身就下樓。那老太卻說,有電梯,走出門來,幫著按了電梯按鈕,嘉寶只得進了電梯。電梯裡,那開電梯的人並不看嘉寶,可嘉寶卻覺著自己被他看穿了。她額上冒了汗,臉赤紅著,騎車行駛在午間的林蔭道,心中滿是羞慚,幾乎要滴下淚來。以後的一周,兩周,嘉寶再沒有遇到南昌。按她的本性,是可以忘記這件事的,可是,偏偏事情有了另外的結果。在遊行隊伍中,嘉寶看見了穿灰藍海軍軍服的南昌,只一眨眼工夫就不見了。當時她忽然嘔吐,連她自己也以為是受驚嚇的緣故,但緊接下來,事情就變得不大妙了。她的嘔吐一發不可收拾,有一次是在飯桌上,母親當她是(疒圭)夏,用上海的土法,烤了焦大餅給她吃;又有一次和珠珠她們一起,買了雪糕吃,咬了一口就吐起來,吐好以後,再接著吃雪糕;還有一次騎車在路上,噁心湧起,她下了車在路邊低頭吐著——這時,有兩個女人走過,其中一個對她的同伴說:小姑娘有喜了!嘉寶的心往下一沉,中學裡學過的有限的生理衛生知識,此時全派上了用場。嘉寶知道事情壞了,怎麼辦?嘉寶能有什麼辦法,只有找南昌。 她再一次去小兔子家。這一回,小兔子在家,那個山東老太,小兔子叫她奶奶,有些認出嘉寶,看她好幾眼,眼光帶著狐疑,嘉寶不由要躲她。嘉寶還未開口,小兔子就說:這幾天南昌沒來。嘉寶頓覺難堪,紅了臉。小兔子很能體諒似地,說:等他來了,我告訴他和你聯繫。嘉寶禁不住急切地追問:他什麼時候會來?小兔子笑了:這就難說了,這傢伙神龍見首不見尾。小兔子口中「這傢伙」三個字顯得很親昵,使嘉寶感到自己和南昌間的生疏,她其實並不瞭解他,不由神情惘然。小兔子不究其底,只覺嘉寶異於尋常,便建議她可去南昌家,並且將地址寫給了她。嘉寶騎在去往虹口的路上,這條路線曾經同丁宜男走過,她們進入街區便斷了線索,最後在四川北路上胡亂走了一遭。那回找南昌是為了那事,這回卻為了這事,這兩件事之間有什麼關係呢?嘉寶心裡一陣悵惘。這一路是有些悽楚的,她一連吐了兩回,後一回都沒來得及下車,直接吐在了前輪上,在路面印下一道汙跡,就像蜒蚰爬過留有的黏液。 她運氣還不錯,南昌正在家。他從午覺中被大姐叫醒,看見房間門口站著嘉寶。經過這些日子的煎熬,嘉寶憔悴了不少,可依然顯得頗有光彩。不止是她的膚色,還有她的衣著髮式,最重要的,是她的風度。她如此華麗,與他家的環境,他的家人,多麼不協調啊!南昌翻身坐起,恍恍然地看著嘉寶,睡腫的臉上印著枕席的織痕,他顯得很傻。兩人都怔忡著,大姐退出房間。停了停,嘉寶說:我懷孕了。南昌說:怎麼會的?嘉寶說:問你呀!南昌這才醒過來。他下了床,將房門帶上,走到床對面牆角的籐椅上坐下。嘉寶也跟過去,離開床邊。兩人的眼睛都躲避著床,那裡有著一些不堪的記憶。嘉寶問:怎麼辦?午睡的昏沉還纏繞著南昌,他周身乏力,意識卻越來越清醒。怎麼辦?嘉寶追問道。南昌看著嘉寶,只覺得自己的家更加凋敝和破敗,而嘉寶那麼有光澤,自己和她有什麼關係呢?嘉寶以為他在想辦法,不冉加緊問。此時,她心安了些,覺著事情總會有出路的。嘉寶的性格在這當口很幫了她的忙,換個人,都要愁死了。她在南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窗外稠密的梧桐葉間,不時有風習習吹來。兩個人不說話地坐了一會兒,最後,南昌說:我會想辦法的。 嘉寶騎在回去的路上,心情已經大改觀,幾日來的焦慮一掃而淨。而且,很奇怪的,嘔吐也止住了。她甚至於有些兒疑惑,難道真有什麼事情發生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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