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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她騎車來到小兔子家公寓樓門前,曾經與丁宜男來過一回。夏日的午後馬路上沒什麼人,一輛幾乎空著的無軌電車開過去,一個小孩手裡捧著一塊冰鎮西瓜急急地趕路,手指縫裡向下滴著水。梧桐葉間蟬鳴著,蓋過了所有瑣細的市聲。她鎖上車,走進公寓門廳,一股森涼從大理石地面升上腳心。開電梯的人坐在電梯裡打盹,她沒有驚動他,生怕他再盤查她。走入邊上的樓梯,一步兩級地上去。磁白色的大理石樓梯環著電梯井盤旋上去,那鐵索黑森森的,糾結成巨大的一束,看起來很猙獰。樓梯邊有狹窄的長窗,原先鑲著彩色玻璃,如今一半以上都換了,看上去就是殘破的。嘉寶大步跨著樓梯,手裡甩著自行車鑰匙,鑰匙上拴了一朵紫色玻璃絲編的喇叭花。嘉寶此時有一種豁出去的心情,所以便輕鬆下來。她還多上了一層,再退下來,來到了小兔子家門前。她按了門鈴,應聲開門的人是南昌,她隨南昌走過走廊。走廊裡光線很暗,因兩邊的房門都關閉著,上面貼了封條。這情景使嘉寶挺詫異,原來,他們的遭遇也不怎麼樣。可是,那畢竟是不同的,不同在哪裡?嘉寶天真地找到一條理論:他們是人民內部矛盾,而嘉寶的家則屬￿敵我矛盾。走廊頂頭的房門半掩著,有光透出來,南昌帶她推了進去,眼前不禁一亮。這是一間套間,裡外都有床鋪,顯然是其他房間被封之後,起居就都集中在此了。房間是東南向,光線很充沛,從窗上的竹簾縫裡瀉進來。嘉寶這時發現小兔子家裡只南昌一個人,便問:人呢?南昌說:難道我不是人?他笑著,顯得挺可親。嘉寶又說:這不是小兔子家嗎?南昌說:我們就像兄弟一樣!嘉寶不再發問,好奇地打量房間,走來走去。南昌則像主人一樣隨在其後,向客人解釋這解釋那。他告訴她,牆上的字是某個政要人物所寫,與小兔子的父親是莫逆之交;又告訴她,書櫥裡的一尊鑄鐵胸像是小兔子的母親出訪蘇聯帶回國的紀念品,那是蘇聯一名革命詩人的塑像,所以,小兔子的母親其實是革命隊伍中的文化人;當嘉寶拿起胸像旁邊的一對象牙小象,南昌不由笑了,他想起了小老大。他向嘉寶說起小老大這個人,再說起小象的來歷,說到小老大托他把小象帶回去,可是,不知什麼時候,小象又來到了小兔子家。現在,南昌說,你也可以把小象帶走——他點了點嘉寶手心裡的小象,不期然觸碰到嘉寶的手,兩人都往後縮了一下,忽有些不自然。嘉寶將小象放回去,說:怎麼可以隨便拿人家東西?走開了。南昌沒動,倚在書櫥邊,嘴裡咬了一根細竹篾。是從竹窗簾上抽出來的。嘉寶走到窗前的書桌邊,迎著光,她的白襯衣被照成蟬翼一般透明,於是,身軀的輪廓顯現出來。那是又豐腴又結實的,胸罩的帶子略有些勒緊,並沒有束縛反而更突出肌體的彈性。她的蓬鬆的短髮又被光照出一層毛茸茸的鑲邊,也是有彈性的。她忽然一個轉身,面對南昌,於是,她就處於逆光。面部的影調使臉型柔和嬌好,暗中的眼睛神秘極了。她向南昌伸出一隻手:這是什麼?南昌來不及看清她手上的東西,就走過去,抱住了她。嘉寶推他,他不料想嘉寶那麼有力氣,險些兒被她推倒,更不願撒手。嘉寶還是推他,他幾乎捉不住嘉寶,於是就用整個身體頂住她,將她緊緊頂在書桌沿。嘉寶向後坐上書桌,身子一徑後仰,仰到竹窗簾上,幾乎仰出窗戶。南昌怕她真的翻出去,下一把蠻力,箍住她的腰,將她拉下書桌。嘉寶本是高大的,南昌則是中等個,但兩人真的立於一處,還是南昌高出三四公分,腕力也略勝一籌,但差不多算得上勢均力敵。兩人都屏著聲息,默默地撕扯。嘉寶被南昌從書桌上拉下來,向旁邊移到了牆角,這樣,嘉寶再無路可退了。

  兩人都感覺到對方的身體,透過汗濕的單衣,隨了脈動,急促地起伏。於是,顯得更加激動與活躍。稍停一會,嘉寶又掙扎起來,南昌依然不鬆手。推搡中,兩人從牆角掙出來,移到一具五斗櫥前,又移過一張方桌,最後到了床邊,南昌將嘉寶壓倒在床上。讓我走!嘉寶的聲音捂在南昌身體底下,氣息軟弱。不讓你走!南昌說。很奇怪地,他是笑著說的,似乎很油滑,事實上呢,他神志恍惚。這一切發生得猝不及防,他都懵了。讓我走!嘉寶的聲音響了一些,而且帶了哭腔。不!南昌說。他繼續將嘉寶壓了一會,終究也不知道再要做什麼,於是,讓開身子。嘉寶一下子起來,奪門而去。南昌坐起來,頭腦眩暈著。房間裡很靜,竹簾被風掀起,啪,啪地打著窗臺。他坐著,看見床邊的地上落著一塊表,拾起來,看那表面裡的指針很異樣,想一想,不是表,是指南針。方才,嘉寶向他伸出手說:這是什麼?就是這個。南昌忽覺一陣煩躁,他本來只是請嘉寶過來談談,不曾想卻變成了這樣。

  以後的幾天,南昌在不安中過去。他倒不怕嘉寶對他怎麼,諒嘉寶也是不敢的。他是不是拿准了這個才敢這樣對嘉寶,而不是對珠珠。倒也不全是,珠珠是精靈,而嘉寶,那麼實打實的,是她把自己帶壞了,南昌蠻橫地想。那他不安什麼呢?不知道。很快,他就開始想念嘉寶,非常想念。他曾經也很想念珠珠,但和想念嘉寶不一樣。想念珠珠是甜蜜的,想嘉寶卻很折磨。他坐臥不寧,情緒波動。有時十分亢奮,有時則無端地沉鬱下來,他甚至更消瘦了。他期望能在街上碰到嘉寶,就騎車到她學校或她家附近的馬路。有一次,果然在校園裡看見嘉寶,她卻是和那幾個一處,他不便與她說話,遠遠地跟著。看她和她們走在一起,並沒有什麼異樣,心裡不禁狐疑:那天發生過什麼嗎?

  這一天,他到底在嘉寶家的弄口把她截住了。他心跳得很快,都有些氣短,可是一開口,就又是嬉笑的:生氣了?嘉寶紅了臉,說:皮厚!南昌說:我們還沒談話呢。嘉寶說:談什麼?南昌說:你說呢?嘉寶說:你說呢?南昌再說:你說呢?這一來一去,氣氛很快就變得輕浮起來。嘉寶說:要談就在這裡談。南昌說:在這裡怎麼談?嘉寶說:就這麼談!南昌不同意:還是要到小兔子家談。嘉寶推辭了一會兒,推辭不過,答應了。嘉寶答應去小兔子家,是有怕南昌的意思,但又不儘然。那天的事情,在最初的驚懼過去之後,卻留下了一些奇妙的回味。有那麼幾次,驟然間,南昌的手,手臂,又回來緊緊地鉗住她;他的腿,則堅硬地抵住她。這感覺如此清晰,甚至比在當時還要具體。在當時,一切都是混亂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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