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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15.江那邊

  那天,和丁宜男找小兔子無果,又在虹口兜了一圈,連南昌家的門都沒找到。她們茫然地在狹長的四川北路上駛著,眼看暮色升起,心中不由惆悵。和丁宜男分手,嘉寶一個人回了家,就在這天晚上,他們來了,在樓梯上,和嘉寶碰個正著。嘉寶閃進亭子間,帶上門,從門縫裡看見其中一個正回頭對她笑。這一回,他們連口罩都沒戴,回頭的人正是南昌。嘉寶下決心等他們離去。非談判不可了。看起來他們沒有放過她祖父的意思,這麼下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嘉寶關了燈,坐在床沿,天光和市光透過薄紗窗簾,將屋內照得薄亮。弄內有野貓柔軟的足音掠過,突然間斷,是上了牆頭。嘉寶此時很平靜,一門心思等他們離開,然後追趕上去,與他們說話。至於怎麼說,說了有什麼效果,她並無考慮。在她簡單的頭腦裡,向是走一步算一步的。這樣也好,少許多心事。為了不讓自己困盹,她在心裡哼著歌,腳尖輕輕地敲著節拍,怡然自得的樣子。她外表是個淑女,內心其實還是個孩子,要是聽得見她哼的歌,就知道是那種幼時的兒歌,其中有那首「FALLIN GDOWN,FALLIN GDOWN,LONDENBRIDGES FALLIN GDOWN」,當然是唱成「馬林當,馬林當,大家一起馬林當」——由這些歌又想起一些往事,很好笑的,不由笑出聲,趕緊掩住口,怕家人發覺她沒有睡,醒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她似乎都沒怎麼覺著,就聽見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她輕輕推開窗戶,看見他們魚貫出了後門,彎腰開自行車鎖,然後上車,駛出橫弄。她看見祖父在後門口的身影,立了一會,進來,上樓去了。等祖父的房門「嗒」一聲關上,嘉寶從床沿彈起來,出了亭子間。為防止出聲,雙手撐著樓梯扶手,幾乎是滑了下去。她從廚房推出自己的蘭苓跑車,一溜煙地出了後弄。

  嘉寶一眼看見他們的身影,柏油的路面十分光亮,顯得天地寬闊。他們行駛在馬路中央,車速不快,其中一個還伸出手搭住另一個的肩膀,悠哉悠哉的。她伏身蹬車,嗖地躥到他們面前,然後一轉車頭,對住他們。雙方都下了車,他們說:你好!她倒說不出話來,停了一時,說,你們不要找我阿爺麻煩!他們就笑了:你「阿爺」很歡迎我們。嘉寶說:瞎講!他們說:你不相信,問你「阿爺」去,我們很談得來。嘉寶還是說,瞎講。他們就說:真的,你「阿爺」還請我們抽雪茄,雪茄是放在一個紫檀木盒子裡,四角包了銀,這老傢伙很狡猾,居然能瞞過抄家,硬是藏下了!說罷,嘻嘻地笑起來。嘉寶急了:求求你們,放過我阿爺,他老了,有些糊塗。他們一同反駁道:不,不,他頭腦很清楚,我們都辯不過他呢!他和你們辯論了?嘉寶更急了,一下子哭了出來。他們說:你哭什麼呢?這是正常的思想交鋒,現在是新民主主義時期,也是社會主義過渡時期,應該允許不同階級思想成份存在,統一戰線的思想,你懂嗎?嘉寶低頭抹淚道:我只求你們不要再糾纏我阿爺。他們就有些不耐煩了:這是我們和你祖父之間的交往,與你無關。說罷,上車,從兩邊繞過嘉寶。兀自向前駛去。嘉寶怔了怔,掉轉車頭,尾隨他們身後。他們並不理她,由她跟著。他們一前一後駛過兩條馬路,馬路變得狹小,竟有一家店開著門,傳出濃郁的麵包的焦香味,彌漫了半條街。這家麵包店正出爐最後一爐麵包,有幾個老主顧耐心地等在店堂裡。麵包店過去的弄口,是一家合作食堂,亮著燈,灶上滾著咖喱牛肉湯,炒鍋裡是「兩面黃」炒麵,裡頭坐著下中班或者準備上夜班的工人。他們下了車,回頭對嘉寶說:一起吃點夜宵吧!嘉寶也下了車,跟他們走進合作食堂。這是貼了弄口一側牆壁,狹長的一條店堂。他們幾個加上嘉寶擠坐兩張拼起的桌子,將店堂占滿了。嘉寶坐在他們中間,心裡一片茫然,不曉得為什麼會在這裡。她還很納悶,原來夜晚還很活躍。湯鍋和炒鍋的熱氣和油煙積起氤氳,從店門漫出去,浸染到街邊。他們互相看過去,輪廓有些模糊,說話的聲音則是隔膜的。埋頭吃了自己的一份,嘉寶也吃了,她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地方吃過東西,要在過去,可能會嫌油膩,可現在,他們有限的生活費早就刮盡了膏腴。她本來也喜味厚,如今更覺得香和滿足,還有新奇。吃罷出來,兩下裡分手,方才的話題沒再提起。

  第二天,嘉寶醒來很晚,房間裡已經大亮。暑氣起來了,但身下的篾席尚有涼意。她枕著手臂仰天躺著,昨晚上就像一個夢,心裡頭是糊塗的。她用心想了一會,方才想起她與他們說的話,可他們算是回答她了嗎?顯然沒有,但是他們也不像有惡意。那她到底還要他們怎樣?停了一時,嘉寶躍身起來,將事情扔在了腦後。可是正應了那句老話:樹欲靜而風不止,幾天以後,早晨起來,嘉寶在門口地上看見一封信,顯然是從門縫裡推進來的。嘉寶拆開信,讀了幾行,便止不住戰慄起來。信是南昌寫的,約她見面,就在今天下午,地點是小兔子家裡。即便頭腦簡單如嘉寶,也推測出他們又來過了,並且大膽到送給她信。一陣恐懼襲來,事情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她不知道接下去還會發生什麼。她捏著信,薄脆的信紙很快讓手心裡的汗濡濕了。她想,是不是要叫丁宜男陪她去,可信上只讓她自己去,如果她帶了丁宜男,會不會叫他們生氣?他們讓她怕,同時呢,又有一點點吸引她。簡單的人,總是魯勇的,於是,下午,她單刀赴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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