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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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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虹口的尋找並無結果,只是嘉寶載著丁宜男在街上來回過往。這夥人出現時那麼招搖,一旦消失卻無影無蹤。最後,嘉寶說:假如他們來找你,你幫我和他們說說,好不好?丁宜男說:他們不會找我的。話出口,又覺不妥,因為事實上,南昌來找過她一回,托她捎信給珠珠。於是又加了一句:他們也許會去找舒婭和珠珠。提到舒婭和珠珠,嘉寶忍不住就將上一回的遭遇說了出來,口氣甚是怨艾,並且很孩子氣地說道,她還帶舒婭在寧波親戚家玩過呢!丁宜男沒有表態,舒婭和珠珠的反應不能說在她意中,至少在她是可以理解的。她就是那種真正的旁觀者,什麼事情都看得很清楚。兩人在街上站了一會兒,然後分手了。望著嘉寶騎車的背影,堂而皇之,且義顢頇,就像是一個大寶寶,丁宜男心裡生出了一些兒憐惜。 之後,也有幾次,丁宜男有意無意向舒婭珠珠打聽他們,這兩人顯然不願提起,態度都是冷淡的,她就不好緊著問。嘉寶呢,也沒有再來找她。漸漸地,就放下了。直到那一天,在那樣一個時間,地點和處境下,猝不及防間,人和事重新糾合成一團,推到了面前。 八月十八日這一天,舉行全市範圍的大遊行,慶祝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兩周年。一早起,交通就實行管制,大中小學,工廠機關在各自的集合地點整頓好隊伍,同時向人民廣場進發。滿城紅旗飛舞,鑼鼓喧天。舒婭學校的隊伍有幾次與舒拉學校的相遇,兩人夾在各自的隊伍裡,彼此裝看不見。隊伍岔開向不同的街道,就真看不見了。走一陣子,殊途同歸,再又相遇,還是裝看不見。珠珠有幾次也看見了她的弟弟,同樣陌路人一樣視而不見。這城市蛛網般的街道灌滿人流,從四面八方匯入廣場。越近廣場,人流越是密集,流速便減緩了。有一度,隊伍停滯了,前面傳上話,讓原地待命。舒婭又看見了舒拉,手裡拿著一面小旗,高出周圍同學一截。舒婭忽有些覺著妹妹可憐,喊了她一聲,換來的是一個白眼。停了一會,隊伍又慢慢蠕動起來,姐妹倆再次錯開了。 太陽漸高,暑氣蒸騰上來,空氣變得烘熱。還是有風,被梧桐葉打散了,撒進來一些細碎的涼意。江南的氣候帶,給這城市和革命帶去少許細膩的氣質,緩和了它們的粗礪和酷烈。在這宏大的場面裡,你要是仔細看去,就可看出一些小格調,一些閒情逸致,嵌在紀念碑刀鑿斧劈的裂痕裡,當光斜過來一點,石面上起毛的一層細茸,就是它。隊伍又開始唱起歌來,唱的是同一支歌,但因為陣線拉得長,出句依次相距半拍到一拍,形成卡農的效果。聲浪連起,甚是雄壯。沿街的窗戶裡探出頭來,商店的店員也離開櫃檯,站在人行道。馬路上洋溢著不問就裡的喜慶空氣。有巨型的鑼鼓乘著載重卡車過來,擊鼓的人站在特製的高凳上,仰著身子,鼓槌上的紅綢繚亂地飛舞著,擊的是豐慶鑼鼓的點子。這顯然是工人隊伍的開道車,一股慓悍的氣勢蓋世而來,非學生隊伍可比。 巨型鑼鼓的卡車蠻橫地在人流中推開一條道,就好像是被強氣流衝開。被慣性所制,卡車過去一陣,人流依舊分成兩邊,中間留有二米寬的甬道。歌聲在鑼鼓漸遠之後又浮上來,隊伍繼續向前,人流開始趨向彌合。就在這時,一支自行車隊伍駛進來,將彌合上的人流義一次衝開。這支自行車隊伍約有二三十架,騎車者都穿著軍裝,束皮帶,臂戴紅袖章,袖章上是「紅衛兵」三個字。人數不算多,可因是這樣的裝束,又是飛快的自行車,就顯得銳不可當。他們淩駕于大眾的海洋之上,表明他們才是革命的正宗。然後他們也開始唱起歌來,唱的是「敬愛的毛主席,你是我們心中不落的紅太陽」。他們純正的普通話咬字,特別適合這樣頌歌體的歌曲,莊嚴而且抒情。相比之下,大部隊的歌聲不禁顯得混沌,如同蠅嗡。他們徑直向前去,人流自動讓開通道,看上去真是勢如破竹。然而,這一示威僅只行進了幾分鐘,就只幾分鐘,它所含有的凜然,驕傲,不可一世,就已經彰顯於眾——幾分鐘之後,兩股人流突然合攏,人們還沒有回過神來,轉眼間,自行車隊橫七豎八倒在地上,一夥大漢,揮拳向騎車人打去。他們是更年長,體魄也更魁偉,穿藍色工裝,戴安全帽,臂上也佩紅袖章,是工人的造反隊。有幾個人口鼻流血,還有幾個被團在人堆裡,看不見了。只有自行車,幾乎是扁了的,被輕輕提起,拋出遊行隊伍,有一架在行道樹上彈了一下,像一片廢鐵皮似的,落地了。事情就發生在舒婭她們隊伍邊上,她們臉色蒼白,身上起著寒顫。她們認出了,小兔子,七月,就在其中,南昌,不消說,也在裡面,怎麼會缺了他呢?嘉寶彎腰嘔吐起來,丁宜男發現了,攙住她,自己也一陣頭暈。 其實,此時南昌已經擠出人群,推車走在人行道上。他今天穿的是一件海軍軍裝,灰藍色上衣,藏藍褲子。事剛發端,他立即離開隊伍,脫下紅袖章。走在人行道上,他就像一個普通的行人。走了幾步,看見前面樹下停放著幾架自行車,他將車推進去,鎖上,徒步走去。身後傳來叫囂與驚呼,隊伍擁前擁後,嚴重變形。他頭也不回朝相反方向走,離開事發現場越來越遠。他走在人行道上,底下是擠擠的遊行隊伍,他就像走在岸邊,心裡漸漸安定下來。這時,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膽小鬼!他沒理會,不以為是對他來的。可那聲音又響起了:膽小鬼!他回頭看去,離他三五步的地方,站著舒拉,她連連地罵:膽小鬼,膽小鬼!南昌不理睬,徑直朝前走,可她卻跟著,有一次還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向他擲過去。石頭從他耳畔過去,聽見「嗖」一聲,曉得下手的狠。南昌心中惱怒,可此時此刻不便發作,強忍著走自己的路。舒拉卻不依不饒,越罵越大聲,開始有人注意他了。南昌轉身拐進路邊弄口,一頭紮進弄內的廁所。停了一會兒,潛出來,看見舒拉在弄口向裡張望。他貼著弄牆拐向橫弄,謝天謝地,橫弄的弄口敞開著,通往另一條小街。小街上也是遊行的隊伍,唱著歌,他走進人群,終於脫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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