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啟蒙時代 | 上頁 下頁
四十三


  過了三天,神秘來客再次光臨。與上次不同的是,沒有敲門聲,等他們魚貫走上樓梯,房間裡人聽見了他們的腳步聲。就好像有人替他們留了門,這人是誰呢?他們徑直進了祖父的房間,房門掩上,整幢房子又屏住了聲氣。再是三天,神秘來客又來了。這一回來,誰也不知道,只是嘉寶的兄弟起夜的時候,睡眼惺忪地看見他們走過身邊,其中一個還伸手在他肩膀拍了一下。第二天和大人說起,方才知道又來過了。自此,神秘來客已不叫他們那麼駭怕了。當神秘來客到來的時候,房子裡的空氣明顯輕鬆下來,各房間裡有了些進出,就有了動靜。可祖父的房間依然閉著門。家中人開始交談,猜測來人究竟是誰,又與祖父做些什麼,竟然一夜又一夜,似乎,祖父與他們有著不尋常的關係。可是,沒有人敢去問祖父,祖父呢,神色依然如常。這一晚,神秘來客說笑著上樓來,他們也變得鬆弛了,經過嘉寶的亭子間,嘉寶忽覺著有一個聲音挺耳熟,可她卻想不出是誰。於是她將門拉開一條縫,向外看了一眼。這一眼讓她吃驚不小,樓梯上那一串背影分明是她認識,就是南昌小兔子一幫人。不等她回過神來,那幫人已進了祖父的房間。嘉寶心怦怦跳著,躡著手腳下樓去,穿過廚房,推開後門,後門口靜靜停了幾架自行車。她認出了他們的車。嘉寶站了一會,定定神,三步並兩步,回了自己房間。她怔怔地坐在床沿,微微打著戰,她想她闖禍了,神秘來客原來是她引來的。這個家剛剛太平了幾日,誰曉得會招來福還是禍!此時,她又想起各房之間的一些裂隙,面上沒什麼,可底下卻互相覬覦。她如此交友不慎,會給叔伯嬸母留下什麼話把啊!平日裡,大人是一句話也不許他們說錯的。她越想越怕,心事重重,好在生性疏闊,競在無窮的憂慮中睡過去了。

  神秘來客不是別人,正是南昌一夥,他們潛入嘉寶家中,是為和她祖父,一個老資產者聊天的。

  初次見面,雙方都不知該怎麼稱呼,她祖父到底沉著,一律稱他們「小將」,既是尊敬他們的身份,又不讓長幼之序。他們拖延一時,然後才決定稱顧老先生。「先生」這個稱謂用在此實在很妥,它劃清了階級分野,同時又合乎禮貌,當然,是舊式的禮貌。顧老先生一時不大能確定小將們的來意,小將們呢,只說「聊聊」。於是,雙方坐下來,開始聊。小將先是要顧老先生端正對革命的態度,老實交代問題,要合作,不要生離異之心——顧老先生嘴裡一一應道,人慢慢仰靠到沙發裡,心裡已明白了一二分,無非是閑得無聊,與他來「尋開心」,不曉得是哪個兒孫輩的狐朋狗友,只是「顧老先生」這個稱謂有些意外,好像統一戰線又回來了。小將說完,顧老先生自然要作些回應,為表示鄭重,他先靜一會兒,然後開口了。他說,他雖然是剝削階級的人,可他其實很受共產黨的恩惠,並且知恩圖報。你們知道舊社會嗎?他的眼睛在眼皮底下掃了他們一圈,綁票,拆白黨,放鷂子,哪怕身無分文的窮漢,還要防著「剝豬玀」,這是指社會;生意道上更是兇險重重:外國貨搶市場,外國資本爭地盤,外國人有租界撐腰,喉嚨都要響三響,不是說半殖民半封建嗎?半殖民比半封建凶,就算是半封建這一塊裡,同行間還要互相傾軋,共產黨的天下,是清明世界啊!顧老先生歎息一聲,結束了。可是,小將說,工人階級呢?他們還要再受你們一重壓迫。是,顧老先生同意。關於這,你有什麼可說的?小將追問。無言以答,我服罪!顧老先生說。在他的馴服裡,似藏著一點戲謔。好,那麼就談談你的發家史吧!小將們換了個問題,顯然不打算就此結束,而是要重新打開缺口,深入下去。這是一部罪惡史,顧老先生說,所以我勸小將你們還是不要問,免得中毒。這一回小將們回答得很有力:我們有批判的武器。

  顧老先生「哦」了一聲,再沉吟一會:那就要從肥皂說起了,說起肥皂,幾乎人人會做,煤球爐上坐一隻洋鐵罐頭,扔進去石灰堿,油脂,燒到大滾,起粘,再冷卻,合撲倒出來,切成條頭糕,就是肥皂了;上海過去有許多白俄,都是十月革命逃亡出來的貴族,就有人做肥皂,自產自銷,立在馬路邊,有人走攏,就拖過來,拉起一隻衣角,牙刷沾了肥皂水刷出一塊白,要人家買,他們的肥皂氣味很怪,有一隻特別的佐料,人就稱「臭肥皂」;這麼多做肥皂的,本低利薄,德國固本肥皂廠都沒了興趣,盤給中國人,這說明什麼?說明中國工業的落後,連一塊肥皂,都要由德國人到上海來開廠;同時,也說明,這麼小小的爐灶,一隻兩隻不算什麼,十隻廿隻,也不算什麼。一百兩百,一千兩千,攏總一起,就不可小視了,硬碰硬擠走了德國人!小將們說:這算不算工業救國呢?顧老先生一口生脆的寧波話,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強硬,他從沙發裡欠起身子,直望著面前的年輕人:請小將批判指正!

  小將輕輕咳一聲,說:顧老先生不要回避剝削的本質。顧老先生作出聆聽的表情,小將們就開始說起「剩餘價值理論」。從勞動時間決定價值說到歷史唯物主義,再說到利潤及剩餘價值。面對顧老先生誠懇的請教的態度,他們又進一步,以肥皂為例子進行分析說明,比如,你的工人——顧老先生說,你們指的是阿四?你只有一名工人?顧老先生補充說:後來阿四又帶出來阿六。好,就算只有阿四和阿六,你給他們多少工資?包吃住,阿四每月三元,阿六兩元,顧老先生說。你看,你所得的利潤肯定大大超出。可是,顧老先生帶著一種天真地辯駁道,向小將請教,這只爐灶是我的,石灰堿,油脂,模子,也是我的,我還要去買做下一爐肥皂的石灰堿,油脂,煤……小將說:你說的是生產資料,利潤是扣除生產資料的所餘。哦,你們說的是淨賺的意思!顧老先生懂了,我承認淨賺的我是拿了大頭,可是,許多關節是要我去打點的,比如,地痞流氓,那時我們住南市九畝地,有個王瞎子,其實是個明眼人,叫他瞎子是因為他走進走出戴一副墨鏡,像瞎子一樣;他也算不上是正宗的流氓,正宗的流氓是杜月笙,杜月笙,小將們知道嗎?這又是一樁大流毒,不知道也罷了;正宗的流氓是講道理的,所以叫「黑道」,王瞎子這種小癟三,沒什麼道行,大動作也做不來,只會惡勢做,煤餅裡藏一隻炮仗,爐灶踢踢翻……顧老先生口若懸河,好不容易截住他,將話頭再扯回來——一隻爐灶,兩名工人,阿四和阿六,然後是怎麼發展起來的?顧老先生又靠回到沙發裡,長出一口氣。此時,夜已經深了,風從窗戶吹進來,將窗簾鼓動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