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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從哪裡說起呢?顧老先生的思緒到了很遠的地方,聲音也有些變,方才的油滑忽然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真實的感慨,老頭的內心被什麼觸動了。這種嚴肅的情緒感染了屋裡的人,他們沉靜著,等待顧老先生整理思路。談話從這時起,開始進入正題——我的家鄉是浙江鎮海車渡後顧村,家中有幾畝山地,種菜竹為生;那個後顧村,縮在山坳裡面,那山應是四明山的尾脈,是個窮村,十幾戶顧姓中沒一戶稱得上大人家,連個祠堂也修不起,只有一個香火牌座,但是,村裡卻有一個戲臺;據老人說,明朝萬曆年間,村裡出民夫守海防打倭寇,大獲全勝,朝廷下禦旨慶功,撥銀子修的戲臺,那戲臺上方連四根石柱,刻了三皇五帝夏商周——顧老先生臉上浮起一層溫存的神情,好像回到兒時,捕魚砍樵的歲月裡。在這晚上其餘的時間裡,歷史一直在這小山村盤旋,小將們沒有催促,任憑老人的回憶恣肆汪洋,說和聽的都入了神。他們起身離開時,說定三天之後再來,這三天裡,請顧老先生認真思過,屆時好給他們一個誠實的交代。顧老先生從沙發裡站起身,看他們出房門,然後下樓,最後是後門碰上的一聲響。老人恍惚夢中,他不曉得方才發生了什麼,他又說了什麼,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只隱隱覺著自己有些失態,他怎麼會對這幾個來歷不明的毛頭小孩流露出真情?起初只是為了和他們周旋,博得信任,好過了這一關——這二年裡。他過了多少關啊——可是到後來,卻沒有控制住。老頭有點沮喪,面上卻聲色不露。以後的幾天,安然度過。照他的經驗,那幾個人不定會按約定時間來到,小孩子行事總是心血來潮,不出三天,又會被別的事情吸引。但很奇怪的,到這一天晚上,老頭一個人悄悄下樓,將後門司伯靈鎖別上了。是生怕敲門聲驚動鄰里,還是內心深處,他在等他們上門?看到他們如約而至,他的心情十分複雜,覺著真的被「鉚」牢了,不知何時能得脫身;然而,同時呢,他似乎又有幾分歡迎,他發現自己並不那麼排斥他們。這一回,他們走進房間,各人在上次的位置坐好,沒作過渡,開門見山道:接著說。上回說到哪裡了?他眨了眨眼睛,帶著頑童式的狡黠,他哪裡會忘呢,只不過試探對方,究竟是認真還是不認真。小將中的一名提醒道:說到你娘死,你爹將山地和你一併交給你伯父,隻身去了上海。他「哦」了一聲——他們記得很清楚,果然是「鉚」得很緊,他竟有點欣悅。他這一生,從來未對兒孫們講過,甚至於,也沒對自己從頭到尾地理一遍,現在,對了這幾個陌生人——看形貌就像是當年的綁匪,蒙面大盜,講出話來卻正統得很,又像是白道,多麼奇異的世道啊!就這樣,他對他們繼續回顧生平。

  他在伯父家只生活了半年,覺得寄人籬下的日子很難捱,又想爹又想娘,有一日就自己跑去上海了。父親臨走,往他口袋裡放了幾個銅錢,曉得做盤纏是不夠的,他在寧波碼頭上做了幾天小工,認識了一個水手,央他帶上船,等於賺了一張船票,這年他是十三歲。他在十六鋪一家鹹魚行尋到父親,父親看見他,先是一驚,然後勃然大怒,痛駡他為什麼不在家裡呆著,要跑來上海,自家一個人在上海已經是萬般為難。說是賬房,其實和學生意差不多;說是包吃住,吃是一干二稀,睡是樓梯底下一個三角間,一半堆鹹魚鯗,一半搭鋪,腿都伸不直,要我把你怎麼安頓?他千辛萬苦,好容易找到爹,不料劈頭蓋腦的一頓罵,一氣之下,他轉身就走,走到哪裡去?進了一家澡堂,身上不是有幾個銅板嗎?先洗一個澡,再出來吃一碗面,餘下的時間就在馬路上亂走。那時候真是年紀小,不曉得什麼叫生計,所以就不曉得愁。要說,也是憑這股子莽撞勁,才拚出日後的家業——說到此處,顧老先生情緒昂揚,難免忘乎所以。那幾名年輕人也察覺了,阻住話頭,還是讓他反省剝削的本質,老頭應道:聽命!但是——他天真地辯解,時到此刻,我還沒有剝削,時到此刻,我還在吃苦。小將做了一個動作,示意他繼續。

  這一天還沒有過完呢!顧老先生繼續,洗過澡,吃過面,就是人說的,先是水包皮,再是皮包水,他就在街上逛著。那時候,十六鋪是很繁榮的,一條街豆市,一條街魚行,再一條街棉花棧……街上聽得見拋錨起錨,叮哨作響。一個鄉下小孩,哪裡見過這等世面,十二分的歡喜,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下來了。店鋪裡點起了燈,那還是美孚洋油燈,在這個鄉下人眼裡,卻稱得上璀璨了。正當他興頭的時候,面前出現一個人,黑著臉,是他爹。爹爹問他吃沒吃過飯,他撐強說吃了,爹爹也不追究如何吃的,帶他穿過一條狹弄,到了江邊碼頭。父子二人說了一會話,爹爹問了家鄉的近況,雨水如何,平地裡的水稻長勢如何,強盜有沒有劫搶,山民有沒有偷山,卻不問兒子如何打算,因是毫無對策,索性就不問。從此可看出,他爹爹是個無能的人,他只有靠自己。這天晚上,爹爹帶他回去宿了夜,爹爹沒說錯,果然伸不直腿。父子倆蜷了一夜,他又饑腸轆轆,因一日裡只吃了一碗湯麵。早上起來,灶間裡一張八仙桌已擺好八副碗筷,沒有算進他的,於是早飯沒吃,他就走出來了——小將又一次按捺不住,要批判他了,其中一位譏諷道:顧老先生是在憶苦思甜嗎?另一位則說:顧老先生是在吹噓個人奮鬥!

  顧老先生臉上露出為難之色:我們家鄉有句話叫「水要追源,話要從頭」,或者我就從中腰說起。小將說:那倒不必,我們有這個耐心,但是你不要混淆是非黑白。顧老先生又應一聲:聽命!不過,他說,我有一個問題,能否請教小將?小將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為什麼有的人做老闆,有的人一生一世做夥計?小將說:這就是剝削與被剝削的關係了。那麼,顧老先生繼續誠懇地請教:為什麼有的人剝削,有的人被剝削?小將再次解釋:有的人佔有了生產資料,而有的人卻喪失了,所以資本家是掠奪而起家的。顧老先生恍然一聲「哦」,但是下一個問題又來了:那麼,生產資料是現成擺在那裡,任人隨便拿,還是靠人做出來的?小將被他繞糊塗了,看著他,不曉得什麼意思。他進一步解釋:比如說,那只爐灶——什麼爐灶?小將瞪眼問。就是做肥皂的爐灶——事情又繞到爐灶上,眼前的顧老先生,哪裡像什麼「先生」,活脫就是一個老奸巨猾的「老寧波」。回顧和批判歷史,就此糾纏到為什麼有些人行,有些人不行這一節上。老寧波說:我們家鄉還有一句話,叫「鴨吃六穀,人分九種」,為什麼我,做了資本家,而你們是革命小將,今天來造我的反?你們隨時隨地可以敲開我的門,坐下來,要我講張給你們聽?這就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秉賦,就有不同的命運!他們自然要與他論理,無奈他甚會詭辯,不自覺間就將概念弄混,不曉得扯到什麼地方去了。無論是年齡,閱歷,世故,他們都不是他的對手,只有一點,他輸給他們,那就是他們有權力。大約正是這種力量問的對比較量,使雙方都對談話抱有著興趣。談到熱烈處,他們幾乎忘記彼此的身份,也忘了談話的本意。他們甚至都說到了拿破崙,這老寧波居然也知道拿破崙,說,拿破崙就是有異稟的人,否則,為什麼是他而不是別人,做皇帝?小將就說:老先生,你弄錯了,拿破崙是推翻帝制的,但是革命不徹底,在帝制的廢墟上建立了自己的封建王朝,自封皇帝。老寧波眨眨眼睛:九九歸一,不還是皇帝?小將笑了:可是他只當了一百天,是個短命的皇帝,帝制註定是要滅亡的!法國大革命正是小將們的強項,所以這一輪他們得勝。老寧波卻並不服,意欲翻案:共和制其實是換湯不換藥,皇帝換總統罷了,不過皇帝是自己家裡人爭,總統是外人和外人爭,反而更亂,亂世裡倒黴的又總歸是老百姓,兩黨火並時候,貨幣貶到什麼程度?一隻大餅要用一麻袋金元券去買,軋黃金你們看見過吧?他的寧波鄉音有一種混淆視聽的作用,他們都沒注意他用了「兩黨火並」這樣的詞匯。他們從書本上,用普通話讀來的歷史,和老寧波口中的,好像是兩種歷史。他們誰都沒有回應過來,意識到老寧波已經到了反動的邊緣,老寧波自己也沒發覺,否則,他斷沒這個膽子的。還好,他們的話題遠兜近繞地又回來了,回到無產階級專政的主題上。老寧波主張一國必須有主,小將們則宣揚民主政治;老寧波說民主政治的結果是喪國辱民,八國聯軍怎麼打進來的?甲午年日本人怎麼打進來的?都是曉得民主要抬頭了——這話題又對上小將們的路數了,於是,他們從近代史講起,證明中國只有在無產階級政黨領導下才有出路。他們無意間涉及到了怎樣才是理想的社會,可是,老寧波的反省卻還未到達原始資本積累階段,這一個晚上又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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