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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那三個的自行車各帶一位,嘉寶自己騎一輛車她的車是英國蘭苓跑車,而她並不伏身握車把,只是雙手並齊扶在車把中端,顯得很隨意。這天她穿一件米白色卡其夾克衫,翻出藏青線織運動衫領,頭髮有些被風吹亂。因是好車,又是一人獨駕,便遙遙領先,那幾個男生則奮起直追。這一行車隊真如同雁陣,從佈滿林蔭的柏油路面過去。時間僅相隔十數日,他們就又招搖起來,忘了先前的謹慎。難道形勢真的改變這麼快?其實他們又能知道幾分真相呢?不過是風聲鶴唳,又被他們誇張了,用來擴張青春的歷險性,可到底撐不了多久。青春總體是淺薄的,淺薄的欲望和淺薄的滿足:謳歌,奔馳,叫喊,揮舞旗幟……含有著身體的勃動,因為身體以及官能都在啪、啪、啪地拔節生長,躍出了規定空間。

  現在,他們和嘉寶認識了。這是一個奇特的邂逅,他們和嘉寶分屬兩個對峙的階級陣營,革命初期,對嘉寶家進行查抄的人群中間,不定就有他們的身影。可是現在,坐在一起,他們竟能平靜而好奇地傾聽嘉寶的抱怨,還有,對付他們抄家的種種小伎倆——將墨水瓶倒空,防止紅衛兵灑在床單被單;在空白的牆壁貼上毛主席語錄,避免寫侮辱他們的標語;將櫥門甚至房門貼上封條,表示已經為先前查抄的隊伍所有——嘉寶的蘭苓跑車就是這樣保下來的。這些事情其實不能與外人道,可嘉寶也說出來了,她的態度還很強硬,當他們企圖聲張革命的正義,就要遭到她激烈的反駁。看起來,真的很囂張,而且很危險,可這幾個格外的克制,似乎有決心檢討無產階級革命的缺陷,又像是特別對嘉寶縱容。很明顯的,他們的興趣被嘉寶吸引,嘉寶為他們打開了一個資產階級社會的入口。這個階級的社會對他們始終是抽象的,雖然擁有著大量批判的理論和激情。現在,具體為一個嘉寶了。她當然算不上什麼典型人物,她關於階級的觀念淺陋幼稚,不堪一擊。可是,她卻是生動的。她騎車的姿態,頭髮的款式,著裝的風度,還是她象牙白的光亮的膚色,都呈現出一個優渥階級的生活。他們——南昌,小兔子,七月,包括陳卓然,還可以算上小老大,是這城市的優勝者,特權的階級,可是,同時呢?他們又是在這城市的邊緣。他們實際上並沒有進入這城市的核心。在他們內心的深處,有那麼一點點自卑呢!這也是他們所以能夠任憑嘉寶放肆的原因之一。

  他們只顧和嘉寶熱絡,不由冷落了那幾位。丁宜男向是做配角慣了的,倒沒什麼,舒婭和珠珠卻不悅了。女生總是小心眼的,加上她們與他們之間,有了小小的私心。逐漸地,她們的不滿情緒開始有所表現。先是珠珠常缺席,然後舒婭也說有事,舒婭有事,就意味著不能在她家聚會。舒婭家說來有種種不便,地方逼仄,揚州女人要干涉,還有討厭的舒拉,可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地方可去呢?丁宜男家裡決不能接待男生,又是這麼一大幫人,沒有男性的家庭總是謹慎的;嘉寶家更不可能,大家庭秩序井然,嘉寶還沒到招待自己客人的年齡,他們且又是那麼一類人。有兩回,他們和嘉寶、丁宜男在那賓館外牆的廊下站立著,廊外有人過往,不是談話的氣氛,更要緊的是,舒婭和珠珠兩個不在。雖然近一階段,她們偏離了他們關注的中心,可她們就有著這樣的影響力,這兩個人不在,就好像她們全不在了。丁宜男,是被她們捎帶出來的。嘉寶呢,沒了她們的背景,就變得孤立和突兀。群體就是這樣,各有各的位置,缺一不可。如此這般,他們的聚會又一度解散了。珠珠和舒婭各自待在家中,心裡藏著期待,期待他們又會像曾經有過的那樣,單個兒上門。可是,沒有。他們又一次音信全無,而這一次與上一次不同,上一次是她們送走的,這一次則不告而別。就在這時候,嘉寶家卻發生了令人不安的事情。

  方才說過,她家住獨一幢弄堂房子,總共三層,大體是各家一層。嘉寶家住底層,叔叔家住三層,祖父母則住二層。但其間又有些交錯:嘉寶家的底層,通花園這一間作共用的客餐廳;嘉寶的臥室則在二樓的亭子問,與祖父母的房間只隔幾級樓梯;三樓叔叔家也辟出通陽臺的朝南大間,供未出嫁的婊嫘住;頂上還有一間三層閣則又補給叔叔家用。這樣,基本保持了公平。這天晚上,大約八點來鐘,在平常這不能算晚,但因是特別的時節,到此時,已是萬籟俱寂,入夜很深了——後門忽然敲響了兩聲。運動以來,無論是前門還是後門,都被不同的人敲響過,似乎誰都有權利來敲他們的門。有時是師出有名的紅衛兵,造反派;有時候,打開門只是一群小孩子,跳著腳喊一聲:打倒資產階級,轉身就跑;最激烈的一段,前門和後門日夜敞開著,任由人進出。狂飆突起的時日終於過去,如今相對安靜下來,已經有些日子無人闖入了。因此,這輕輕兩聲門響,在他們便是振聾發聵,簡直是一個警報,報告又一波衝擊來臨。從一樓到三樓的人都聽見了,沒有人出來。然後,門上又響了兩聲。這一回,房間裡的人出來了,站在樓梯邊,上下互望著。這敲門聲有些不同,似乎是謹慎有禮的,又似乎是揣著什麼機密。二樓的祖父示意嘉寶的叔叔去開門。嘉寶的叔叔是父親這輩裡最小的兄弟,在一家工廠做技術員,被吸收參加廠裡的造反組織,所以臂上也套有一個紅袖章,是這個家庭裡的革命成份。叔叔下樓去不一會兒,複又上樓來,身後魚貫跟隨四個人,一律戴了白口罩,手上是白手套。叔叔將他們引入祖父的房間,自己退出來上樓去了。整幢房子都收斂住聲氣,寂靜著,像是入睡了,其實無比的警醒,連眼睛都合不攏。祖父的房門緊閉,不曉得裡面發生著什麼,沒有一絲聲息漏出來。後來,家裡的小孩子都睡著了,不曉得來人什麼時候離開的。清早起來,大人對昨晚的事緘口不言。看祖父,臉色很平靜,如同以往一樣,出門上班去了。看他走在弄堂裡的樣子,誰能看出是個大老闆呢?他身穿洗白了的人民裝,套一雙藍布袖套,提著一個鋁制飯盒,和店鋪的夥計,學校的校工,或者弄堂守更的老頭,有什麼兩樣。可是,你看他走路的樣子。腰是直的,背略有些駝,不能叫駝,應是為含胸。再看他的眼睛,倘若他恰巧抬眼,就看得見他眼裡的光了,不由一陣心驚,那是鷹隼一樣的光,穿透多少人和事,有多少城府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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