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啟蒙時代 | 上頁 下頁 | |
| 四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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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歸來 他們回來的這一天在場的,其實還有第四個人,姓顧,名叫嘉寶。嘉寶就是那個串聯時候,帶舒婭去寧波親戚家的女生。女生之間的友誼,都是一陣一陣的,親一段,疏一段。嘉寶個頭很高,大約有一米七二光景,曾經在區少年業餘體校籃球隊受過訓練,氣質就很軒昂,看上去比實際上更高大。由於身量的高大,她在穿著形貌上也有意無意地擺脫中學生的套路,而趨向於成熟女性。她是女生中最早,甚至早于高中的女生,戴胸罩。在夏天單薄的白襯衫底下,清晰地透露出胸罩的帶子。她的頭髮是有款式的,發頂蓬鬆,漸削薄,到齊耳的位置,鬢髮從耳後彎到腮邊,有閱歷的人看得出,這叫「柏林情話」式。她的衣服鞋襪無論質料,還是樣式,都是那種老派的講究,如同一個已經走上社會的人。這一方面是身量高大,不好意思和學生為伍;另一方面,還是因為她有著一群時髦的堂表姐妹。 她的祖父是一名中等工商業主,當年做的是顏料生意。為企業發展想,兒女們都學的是化學,還有送去國外受教育的。上海這地場的洋務派,總是有都會氣的,比較側重生活享受:好萊塢電影,英國品牌,法國大餐,爵士樂,到了嘉寶這一代,家裡還囤有美國舊畫報,再有,香港的親戚也會帶進來新的流行。文化革命開初,像她們這樣的人家,自然是要受衝擊:抄家,遊街,封房子,封財物。可是,要知道,上海的資產階級腳上的泥巴還沒洗乾淨呢,在他們養尊處優的外表底下,是鄉下人的耿勁。他們實在是沒過多少安穩日子,一會兒地痞流氓來了,一會兒日本人來了,一會兒接受大員來了,再一會兒共產黨來了……大風大浪,靠什麼過來的?就是靠那股鄉下人的耿勁。前邊不是說舒婭跟嘉寶去過寧波的親戚家,到那裡,你就知道華麗生活芯子裡的草根性了。所以,別看嘉寶那麼成熟和時髦,內心卻有你想不到的質樸。聽她說話,沒什麼遮蓋,甚至還有些粗魯,手的動作也很大,很重,將對面的人一推一推。對人呢,熱肚熱腸,一無心機,是個頭腦簡單的人。 嘉寶有著和舒婭,珠珠,丁宜男都不相同的另一路生活經驗。他們是一個大家庭,寧波人本來就家族觀念重,再因為是有產業的,長和幼之間依附性就更強了。到公私合營之後,不再有大宗的進賬,雖然有定息,畢竟有限,兒女們都各在各的單位領餉,自立門戶。表面上大家已經拆整為零,但內裡卻還是很緊密。家中的女兒都是嫁到外面的,叔伯裡面,有兩個住出去,作為長子的嘉寶父親及最小的叔叔依然和祖父母住一幢新式里弄的雙開間樓房,其中,還擠住著一個未出嫁的姑母。儘管比起一般人家,比如那三個女生的家,住房要寬敞好幾倍,但因都是親緣關係,有許多避諱和牽連,所以就是擁簇的。人多,伴也多,生活很熱鬧,但又有許多話必得關上房門,掩口掩耳地說和聽。堂表姐妹們做同款的髮式,同款的衣褲,同出同進,但錢款上卻一清二楚,決不混淆,互相間連小項的借貸都不會有的。就這樣,嘉寶對親屬的概念就比較特殊。親屬關係既是禍福同當,同時又利益各分。這樣對立的統一的情形說起來有些複雜,但在嘉寶倒是渾然天成,於是就養成她一種又豪爽又自私的性格。這種性格按說也是複雜的,可具體到她,又變得簡單了。如此化繁為簡的本能,和她在家庭中的處境有關係。她是他們這一房的獨女,上面兩個哥哥,下面一個弟弟。是男孩多不稀罕,還是反正家業已經歸公,無繼承可言,她這個長房中的女兒倒特別的受祖父母的寵。因為祖父母寶貝,父母親就也跟著寶貝,這就讓她有了特權,可在人事錯綜的大家庭裡少受約束,魯直地行事了。這家裡其他的姐妹都不怎麼像她,心思要縝密,風格也細膩。她只在衣著打扮上學來她們的作派,內心還是鄉下人的秉性。叔伯嬸母關起門,會說她腔調像「大腳娘姨」,指的就是鄉下人的意思。嘉寶膚色也很白,但不是丁宜男的近乎透明的白,而是象牙色,顯示出她健康的體質和豐腴的營養。這樣的膚色加上她的身量,看上去就像一尊玉佛。 南昌和小兔子重新來到她們中間,看見一個新人,嘉寶。嘉寶其實知道他們,他們如此招搖,誰不知道?不過原先是遠遠地看,懷著些畏懼,現在到了跟前,竟都是平常的言談舉止,就消除了顧慮。嘉寶又是個見面熟,不一會兒工夫,就與他們打成一片。大家又聚在一起,很是高興,忽想起還有一個人沒到,就是七月,不曉得他逃到哪裡去了。小兔子們就笑:七月逃什麼,與他有什麼干係!分明是笑他瞎湊熱鬧。正說到七月,七月也來了。不期然間,從天而降一個大團圓,人人欣喜萬分。七月的形容也很煥發,更顯得唇紅齒白發黑。不論七月是否需要逃亡。總歸大家都離散了一段,這時再團回來,邊角不缺,往日的裂隙一時也彌了縫。嘉寶雖然不明就裡,但看見人多,且情緒高漲,便也跟著興奮。尤其見他們說話不避自己,似乎並不存什麼階級異同的成見,更放下心來。這時,就有人建議,大好春光,何不外出走一走?於是,他們出發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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