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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第二天下午,珠珠和舒婭提早到達南昌指定的地方,一家鬧市中的電影院。其時,沒什麼故事片,放映的是紀錄片,或是《紅太陽照亮芭蕾舞台》,其中有一些芭蕾舞劇《白毛女》的片段;或者《西哈努克親王訪問中國》,西哈努克親王,尤其是夫人莫尼克公主,總是異域情調,電影院裡就也熙來攘往。路邊的店鋪雖沒什麼新鮮東西,但都開著門,自然有人進出。這城市多少有一點好了傷疤忘了疼,又開始享受起生活來了。她們覺得站著不動挺扎眼,便繞街區走了一圈,走回來時,看見電影院前一排停放的自行車後邊,站著南昌。雜遝的人群中,他不怎麼起眼,儘管不合時宜地戴著口罩。這街面上。不合時宜的樣子多了。就在離南昌一步遠的地方,那個看自行車的女人,頭戴一頂軍帽,帽上別一枚毛主席像章,腰裡系一根帆布皮帶,脖子上掛一個軍用書包,雙腿叉開,目光如炬,望著過往行人,分明在說:你們,莫動自行車的腦筋!電影院緊鄰,是一爿小百貨店,只一間門面,迎門橫著櫃檯,櫃檯裡的人將各色長短鞋帶搭在自己的手臂上,展示給眾人。再過去是食品店,門口爐子上坐一口沸騰的大鍋,賣一角一碗的水果羹——於是就簇擁一群食客,或蹲或站,表情專注地捧碗享用。這些人看上去都很滑稽,尤其是在嚴肅的大時代裡。稍不留心,這城市的流氣又沉渣泛起。

  南昌看見她們了,往邊上移了幾步,將她們引到一具郵筒邊上。三人一時無言。珠珠低下頭,從口袋裡掏出錢包,將籌來的錢交給南昌,南昌說了謝謝,聲音是喑啞的。換了別人,比如丁宜男,此時自然要回避的,可舒婭是沒這個心的,再加上珠珠的手一直牢牢地拉著她的手,於是,她就始終忠誠地守在旁邊。好在,南昌並不討厭舒婭,看到她,甚至還松了口氣,因為不必和珠珠單獨相向。在這樣的場景下,他應該對珠珠說什麼?珠珠又會怎麼回答他?想起來都覺得困難。他不敢看珠珠,珠珠的眸子黑漆漆的,睫毛的暗影幾乎要罩著他了。他只敢看舒婭,舒婭的眼睛是有些游離的,心不在焉的樣子。南昌說:謝謝,無論我到什麼地方,我都不會忘記你們——珠珠知道這裡的「你們」,其實是一個單數「你」。他接著說:如果我回不來,也希望「你們」不要忘記我!雖然——他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們認識的時間不久,可是我覺得我們彼此理解,很知心!

  珠珠的眼睛有些濕了,舒婭卻很奇怪地微笑了一下,她的神不知走到哪裡去了。南昌兀自說下去:我希望不要連累你們,你們本來生活得很安定,有爸爸媽媽保護——說到這一句,他的眼淚真的下來了,他用口罩的邊沿悄然拭去——可是我又渴望與你們見面,就此一別,不知猴年馬月才能重逢。是因為流淚,也因為說了這番話,南昌陡然感到輕鬆,甚至有些快活,離別的傷感浮出一股甜蜜。他想,他們正在經歷著什麼呀!珠珠終於說話了,她說:你們保重,我們等著你們回來。她也用了「你們」和「我們」的複數,南昌也知道那只是指「他」和「她」。最後,他與她們倆握了手,這是他們第一次握手。可是,是這樣嘈雜的環境,心裡又緊張,彼此都沒得到應有的體會,就這麼匆匆地分開了。

  南昌在人流中穿行,又有眼淚冒上來,一陣酸楚,可心境是光明的,滿目躍動的景色。街上比方才更要熙攘,又一場電影散場,緊跟著要放映下一場。許多人朝他走來,如同滾滾洪流,而他逆流而上。他的肩和臂膀,不時被撞擊著,他也撞擊別人的。他想道,他是孤獨的,孤獨的行者。這念頭又頂上一層眼淚,眼前的景色並沒有因此模糊,反而增添光澤,更為明麗。忽然間,他眼睛乾了,他看見了一個人。這個人從他身後躥出,橫在面前,是舒拉。舒拉的頭髮勉強編成短辮,結果前後都披下許多碎發,頭髮是這樣,衣服呢?一件燈芯絨上衣幾乎短到肚臍上,褲腿則在腳踝上,已經夠古怪的街景就又添上一怪。南昌被她打斷遐思冥想,不由怒從中來,甚至牽連到舒婭,想這姐妹倆都同樣的不識趣,總是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舒拉卻一掃平日裡蠻橫無賴,怯生生的,赤紅著臉,急切將一疊東西塞進南昌上衣口袋。接下來的動作更令南昌猝不及防,她撲上前,伸手勾住南昌脖頸,在他耳邊說了一聲:只有我瞭解你!她個頭那麼高,幾乎與南昌一般,胳膊又細又長,就像是一個男孩子。連她身上的氣味都是男孩子的,沒有一絲點和欲念有關的,南昌只是被她嚇了一跳,而更加生氣。可她早已轉過身,像泥鰍一樣鑽入人群,不見了。南昌低頭從口袋掏卅舒拉塞進的東西,竟是一疊嶄新的紙幣,全是一角和兩角,加起來也有三元多。顯然是小孩子的收藏,還沒學會花錢,把錢當成玩具,央大人將舊鈔換新鈔,放在什麼秘密的地方。現在,就全在南昌手裡。

  這真是一場隆重的送行,雙方的情緒都激動起來。走的人奔赴未知的前途,也許會有新的遭際,總是奮發的;留下的人則退回到平靜的日常生活,難免會感到黯然了。有幾日,她們互相沒見面,三人之間有了微妙的隔閡,是一些無法交流的心事劃下的。她們各自在家裡,舒婭埋頭看書,忍受著舒拉的惡語相向,一句也不回嘴,她與舒拉已是相隔千丘萬壑,還有什麼可說的?珠珠充任著小主婦的角色,為兩個弟弟燒飯、洗衣、鋪床疊被,忍受的是未發育的男孩子跑鞋裡的惡臭,頸脖裡油汗的氣味。可她也是與他們不能同日而語的,就無從計較起了。丁宜男照理沒她什麼事的,可是像她那麼平凡,因此養成謙遜性格的人,別人故事投射過來的一點氤氳,也足夠影響她的了。要說,她才真正是身在閨閣,可有一句話不是說:水至清而無魚,所以,閨閣其實是很寂寞,而且虛空的。

  在他們那夥消失後的第三天,她們重又在學校聚首了。這一日,學校開大會,批鬥一名高三的反動學生。禮堂裡黑壓壓坐著的,大半是新人學的學生,懵懂地度過運動的初期,就此進入到複雜的意識形態階段,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呢,只是跟著喊口號,是革命中的愚民。那被批鬥的對象已是成年人的樣子,身量挺高大,低著頭。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他的推光了的頭頂,像一個僧人。如同前面說過的,他們的學校,不是那種站在革命前列的學校,雖然也隨潮流經歷了運動的過程,可政治氣氛總是稀薄的。沒有出來校際水平的風雲人物,有那麼幾個先鋒分子,也並不為眾人所認識。高音喇叭傳出的聲音失真而且含混,聽不清楚挨批者的罪狀,但卻增添了壓抑感。禮堂的側門開了半扇,投進一塊雪亮的陽光,劃分出明暗兩個世界。她們三個互相不看一眼,但都知道彼此心裡所想。她們原先是與政治無關乎痛癢的人,有一點小小的物質心,還有一點利己心,無論世態如何變遷,她們都可自給自足。可現在不同了,因為偶然的際遇,時代和社會忽然變得具體起來。她們還是弄不懂裡面的橫豎經緯,但是卻有一些細節,微乎其微的,因此滲透性很強,介入了她們的體驗。她們終於走出森涼陰暗的禮堂,到了正午的煌煌的太陽地裡,眼前盡是炫目的光圈,四下裡都是舒拉他們年紀的男女孩子,男生還是小孩子形狀,女生已經裝模作樣。她們實不該滯留於此,可是往哪裡去呢?她們開始對前途生出了憂愁。

  然而,黯淡的日子僅是數天而已,不期然間,又雲開日出。下一日,她們坐在舒婭家的大房間裡,慵懶著,聽舒拉在院子裡和揚州阿姨一句遞一句地對嘴。這時候,有兩個人走在後弄,進了一扇後門,穿過廚房和走廊,門也不敲地推入房間。房間裡的三個人不由坐直了身子,說不出話來。來者不是別人,卻是南昌和小兔子。他們除去口罩,一身單衣,略顯消瘦,卻並無逃亡生活的疲頓,反有一種經過洗滌的神清氣朗。小兔子依然是白皙,南昌的臉色是青銅色,一笑,露出兩排牙齒雪白。這一場逃亡結束得似乎過速了,要對照開局的氣勢,不能不說有些潦草。可是欣喜霎時間湧滿了房間,連不知就裡的揚州阿姨都是高興的,走進房間,在南昌胸上捶了一拳。掃興的情緒轉瞬即逝,只有一個人例外,這個人就是舒拉。舒拉感到的不止是掃興,而是憤怒,她簡直有一種上當的心情。她站在通往院子的門口,手裡還握著一把鏟子,那種掘沙坑的兒童玩具鏟子。那兩個人被屋裡人簇擁著,在短暫的靜默之後,都來不及接應她們的招呼。等南昌轉過身子,與舒拉的眼睛相遇,方才覺到背上的灼熱。他不由一驚,忽然想起安娜,小老大樓下的那個患精神疾症的女孩,她和舒拉都有一雙嚴厲的眼睛。這個年齡的孩子,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逼迫人的眼光,南昌惱怒地想。她們還沒長大成人,生活還沒有開始,有什麼資格譴責他人?這個年齡的可怕就在於此,閱歷還未罩蔽心靈,她們就像一面鏡子,將人照得纖毫畢露。安娜和舒拉的區別在於,前者是靜止的,而後者卻很生動。兩者各派用場,前者的投照是抽象的,籠統,但宏觀;後者則具體到糾纏不清,令人難以擺脫。所以,他對前者是憐憫,對後者卻怒上心頭。此時,他對著她的眼睛,就是不躲開,看她怎麼樣!這孩子轉過眼睛,將手裡的鏟子向院子裡遠遠一拋,鏟子著地的一聲,很柔軟——到底是春天了,連這小院子裡板結的土都叫昆蟲鑽松了,可那柔軟的一聲分明是輕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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