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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這天早上,她正坐在窗下踩縫紉機,滿窗簾的樹葉的光影裡忽然升起一片暗,丁宜男一驚,抬起頭,那暗陡地又滑落了。她心跳著,立起身,丟下活計,推門出去了。樹底下立一個背影,好像知道她會跟隨上來,兀自斜穿過馬路,沿對面馬路向前。丁宜男也穿過馬路,隨那背影走去,心輕快地跳著。她看見綠蔭遍地中自己的影,就好像是另一個人。前面的人,她卻已經認出,是南昌。南昌沒有穿軍裝,換了一件藍卡其的學生裝,看起來有些不像,可就是他!他走過兩條橫街,走進一條長廊,長廊後面是著名的賓館,本來廊內是一列昂貴店鋪,如今大部關閉了。南昌在一根廊柱下站住了,等丁宜男走近,轉過臉。丁宜男看見他很奇怪地,在這仲春季節,戴了一隻大口罩,遮去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眼睛裡的光很亮。他將一個疊成燕子形的字條,按在丁宜男的手心裡。丁宜男的手心熱了一下,又涼了。他說:請交給珠珠。說罷轉身就走。丁宜男問了一聲:你怎麼知道我家的?他回過頭,似乎是笑了一笑,走了。現在,丁宜男終於開始了她的經歷,可是,卻是從珠珠們的經歷上蔓延過來的。

  當天,丁宜男就去了葉穎珠家,然後,她倆又一起去了舒婭家。三個人坐在小房間裡,逼仄的房間忽變得空空蕩蕩,無比冷清。珠珠手裡一直捏著那個燕子形的字條,她看過之後又依原樣折好了。珠珠說,南昌他們馬上要離開上海,約她和他見一面,她問她們能不能陪她去。舒婭立刻說,好。丁宜男卻有些猶豫,不待她猶豫定,珠珠就說,好,舒婭陪我去。她本來也沒打算讓丁宜男一起去赴約,丁宜男總歸是局外人,而她和舒婭則是在事件的核心。然後,珠珠又提出第二個問題,他們出走需要一些錢,怎麼辦?又是舒婭立刻響應,她交出了自己的零用錢,每天一角,她是個攢不住錢的人,按說這些零用錢不算少,可傾囊而出,也只有一元多。珠珠的零用錢是一星期四角,因為有計算,倒積有兩元五角。丁宜男這回沒猶豫,但錢並沒帶在身上,而是在家裡。於是,三個人一起又向她家去。丁宜男的零用錢都是她自己掙的,鄰居裡有一個婦女在街道花邊工場,工資是計件算的,有時候領多了,會分給丁宜男做。丁宜男得了工錢,大頭交到母親手裡,母親替她存著,說是將來陪送她用,她只當沒聽見。餘下的錢她就壓在一本舊課本裡。這課本裡,還平整地夾著一些糖紙,不多,但很精美,最難得的是一套三張牛郎織女的糖紙。這套糖紙很稀罕,不因為是高級的糖果,比如維多利小白熊和小白兔,是三元多一斤的奶糖。「牛郎織女」只是普通的糖果,可是印製很少,但丁宜男卻收齊了。從這也能看出,她是一個有恒心的人。她將壓在課本裡的幾張錢,悉數交到珠珠手上,是數目最大的一筆。

  她們在丁宜男家坐了一會,太陽漸漸從窗簾上移走,枝葉的影也變得模糊。丁宜男接著在縫紉機上做活計,那兩人一邊一個看。針在布的經緯上嚓嚓地紮著眼,然後出現一排圖案。三個人都不說話,氣氛有些沉重,丁宜男也染上了她們的心事。默了一時,她們慢慢說起話來,題目是訴說弟妹們的討厭。舒婭的妹妹與她爭食,珠珠的兩個弟弟則彼此爭食。她們的弟弟和妹妹雖然互不認識,卻都好像約好了似的,有著許多共同的毛病:只吃葷不吃素;不講衛生;愛向母親彙報姐姐的動向;當眾還不給姐姐面子。說到後來,兩人都很羡慕丁宜男,丁宜男就笑。環顧丁宜男的家,覺得這才像是自己的家,清潔,安靜,娟秀。而她們,不得不和舒拉們泡在一起,使她們嬌好的少女生活受了玷辱。她們坐在一堆說話時,丁宜男的外婆有幾回過來,看她們一眼;或者走過去,推開朝向街面的門,往外看一會。她外婆同樣是膚色白淨,戴眼鏡,短髮貼齊了梳往耳後。她們也見過丁宜男的母親,一個典型的女教師,特點也是白和清潔。這樣的三代人,就好像是上了某一種釉,生活從她們身上滑過去,一點痕跡也不會留下。她們家的聲氣很靜,行動說話都是柔軟的,你簡直想不到,隔了薄薄的牆和門,外面那個世界有多麼的粗暴。

  就在這天晚上,小兔子也來和舒婭告別了。他沒有如同往常一樣走後門進來,而是去敲隔一個小院子的前門。他曉得,舒婭的父母睡朝北的小房間,舒婭姐妹隨了揚州阿姨睡前面的大房間。舒拉和揚州女人這一大一小是討厭的麻煩,可總比驚擾她的父母危險小。很幸運,是舒婭出來開的門。舒拉和保姆都已入睡,只有她醒著,有心事的人總是覺少的。她一個人坐在桌邊看書,院子裡一池月光。這個荒蕪的巴掌大的小院子裡,什麼花木也沒有,只有車前子和狗尾巴草,又叫舒拉東掘一個坑,西掘一個坑,滿地瘡痍上,孤零零地立著揚州女人紮的一根晾衣架子,與院牆之間搭了兩根竹竿。一日之中,只有這一刻,才合乎少女的情懷,舒婭怎能早睡呢!當鐵門上響起輕輕的,好比貓抓似的兩下,舒婭並不吃驚,她好像知道會有人敲門。她立起來,走出房間,下了臺階,穿過如水的月光,去開門。生了鏽的鐵門栓在鐵銷裡吱扭了一聲,門開了,站著小兔子。他也戴了一個大口罩,這就是逃亡者的標誌,其實多少是欲蓋彌彰,可他們寧可冒這個險的,因為是光榮的徽號,他們視榮譽重於生命。舒婭轉身將鐵門帶上,再回過身,就發現小兔子幾乎貼著她站在跟前,她嗅到了小兔子衣領裡的氣息,清潔的,藥水肥皂的氣息。她正局促著,冷不防,小兔子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只聽見牙齒磕碰的「咯」一聲,小兔子已經轉身走了。月光下,他的背影如此清晰,每一道衣褶都絲絲入目。他一手插在褲袋,一手隨邁步輕微擺動,肥大的軍褲非但沒有遮蔽,反而更顯出修長的腿。這秀美的背影最終消失在橫弄的拐彎處。舒婭收回目光,返身回進院子,眼前的一切都變了——四面院牆下的坑窪不平的地裡,忽佈滿光和影的花案,院牆上呢,那深蟹綠的穹隆,星星一起睜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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