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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二樓有一位歐家伯伯,是退休還是病假,反正不上班,每天早上,頭上箍一頂絨線壓發帽,下樓來拿報紙。拿了報紙並不回去,而是站在後門口看報。珠珠和南昌也不避開,不是要挑戰嗎?他們照舊說自己的,但終究有一點不自然。你看,他們和歐家伯伯之間,只隔了一張報紙,都聞得見報紙的油墨味。他們並沒有靜默下來,反是說得更加熱鬧,這一回是向自己挑戰了,意思是一點不受干擾。他們的說話裡夾帶著大量的人名:小兔子,七月,小老大——這是南昌向珠珠介紹的人物,由這些人名牽帶出他們的故事:七月偷他父親警衛員的槍玩,被父親關禁閉,又被母親放出來;小兔子的母親解除隔離審查,造反派開封幾個箱子,讓他們拿些東西,你猜小兔子拿的什麼?他父親的勳章;小老大去了南京軍區療養院,至今沒有消息;他的朋友,一個舞蹈學校的學生,進了東海艦隊文工團……這些人和事,全是在歐家伯伯們生活之外,就像是海外奇談。當然,於珠珠也是陌生的,可現在她不是正在一點一點介入嗎?不過,歐家伯伯雖然眼界不怎麼的,可他是有世故的人,分得出虛實真假。聽他們吹得離譜了,便在報紙後面咳一聲,聲音不響,卻挺威嚴。這兩個不南地止了言語,有一瞬靜默。就在這一瞬靜默中,歐家伯伯慢慢收攏起報紙,按原來的折縫折好,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進去了。就好比「會笑的最後才笑」的定律,歐家伯伯贏了。於是還符合另一條定律:薑還是老的辣。

  珠珠家的底樓,有一個比珠珠小兩歲的女孩,和珠珠的大弟弟一樣,剛分進中學。她和珠珠原先還算要好,因為是這幢房子裡惟有的年齡相近的兩個女孩,近來她卻對珠珠態度冷淡了。當她從珠珠和南昌中間走過,總是驕傲地昂著一張臉,珠珠與她打招呼:出去啊?或者,回來啊?她都不回答。好像珠珠是不規矩的人,而她卻是貞女,不能受玷辱。同樣,她也自覺擔負著監視的義務,那就是她若是在家,必要把房門敞開,她則面向房門踏縫紉機,正好對著後門口的南昌和珠珠。如果是下午的時候,陽光到了後弄,從她的角度看出去,那兩個人正好在光的格子裡,就像一幅屏幕。他們知道她在看,還是有些不自然,她一個小女孩子,又不值得他們挑戰,就從後門口移開,到廚房的窗下。可這時,她到廚房裡來燒晚飯了。她比歐家伯伯氣勢更逼人,歐家伯伯到底有涵養,比較含蓄,她卻是箭在弦上。他們想,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不由再向外邊移一點。這樣,她就走出廚房,端著鋼精鍋,在陽光下揀米裡的砂子。珠珠和她搭訕:燒晚飯啊?她一扭身又進去了。他們都有些怵她呢!有一次,南昌終於發作了。她在後弄堂裡晾一幅床單——她小小年紀就做了主婦似的,成天忙著洗和燒——這被單明明可以晾在自家天井裡,晾到後弄,多少是促狹的用心。被單晾在竹竿上,竹竿一頭搭在前邊人家的天井牆頭,另一頭搭在後門頂上的水泥突簷,來往的人都需側身從床單邊讓過去,或是從底下鑽過去。南昌呢,他的眼睛裡,哪會有床單這樣的事!一邊玩著並車,一邊和珠珠說話,免不了的,碰上了床單,其實也沒有碰髒。那女孩冷著臉沖出後門,一把將半幹的床單扯下來,團在盆裡,端進廚房水鬥,嘩地擰開水龍頭,重新洗起來。那嘩嘩的水聲分明是在控訴。南昌本來還忍著,卻見珠珠豎起一根手指頭在撮起的嘴上,示意他不要作聲,他這就拉開嗓門了:怕什麼?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水龍頭關上了,靜了一刻,女孩放聲大哭,跑進房間,把房門砰地甩上。他們雖勝猶敗。

  有一日,歐家伯伯照例對著他們舉了一張報紙看,看完之後,慢慢折起報紙,卻沒有進門,而是對他們說了這麼一個故事。

  故事說的是一名青丁,「青工」特指那種沒有上大學,中技或者直接從中學裡出來進工廠的青年。他們比較早就有了獨立的經濟,自有一種驕傲。這名青工是個勤儉的人,但做工收入總是有限,他聚沙成塔地攢夠錢買了一輛永久牌自行車,自然當個寶貝似的,成日價地擦拭,將車擦得錚亮。而且,從此後,他攢下的錢就藏在車坐墊底下,這樣,他到哪裡,隨身都攜帶著他的全部家當。可是,悲慘的事情發生了。有一天,他的車被偷了。要知道,這城市有許多偷車賊!這青工幾乎崩潰,他瘋狂到也要去偷一輛自行車,才能撫平心裡的怨憤。但他又不會撬鎖,為了對付偷車賊,所有的自行車都不會忘記上鎖,甚至要上兩道三道鎖。看來,他只能劫一輛正騎在路上的自行車。每天夜裡,他都守候在一條僻靜的馬路,等待機會下手。三個兩個結伴的,他不能動手;身強力壯的,即便是單個兒的,也不能動手。最後,他等到了一個年輕的姑娘,獨自騎車而來,他一咬牙上去了。姑娘一聲尖叫,把他嚇得魂飛魄散,轉身棄車而逃。姑娘卻不依不饒,抓住他要去派出所。他從來沒遇到過這陣勢,早已經雙腿發軟,抖成一團。姑娘看他並不像個人道的竊手,就問他為什麼要幹這下流的行當,他一五一十將前因後果全供了出來。姑娘歎息一聲,就說算了。為將功補過,他護送姑娘回家,家中父母見來了個生人,自然要問,於是他又將事情說了一遍,那父母都是通達的人,對青工表示了理解和同情。從此,他們競來往起來,就像是一門親戚。說到此,歐家伯伯停歇了一下,他們以為故事結束了,不料還沒有,歐家伯伯又接著往下說。不久,這家姑娘開始準備婚事,青工就幫著刷房間,搬家具——這倒是出人意外,原以為青工會做他家女婿,故事到此,有點意思了——忙了一大陣,終於喜期來到。青工自然也是座上客,他下了班,洗澡更衣,去到姑娘家中。賓客大多已到,門外停了一片自行車。多日來,這青工已養成一個習慣,那就是凡看到自行車,必伸手向車坐墊底下摸一摸,看有沒有他藏著的錢,這是他那輛自行車的一個隱匿的記認。這只是一個習慣動作,心裡並不存希望的。可是,這一回,他卻摸到了,不由嚇了一跳。他定定神,進屋悄悄告訴了這家的父親——這父親聽起來有些像歐家伯伯,沉著,冷靜,世事洞察——父親對滿屋賓客說,外面下雨了,各人把自行車推進屋裡吧!於是,人們紛紛起身出門推自己的車,車坐墊底下藏有錢的那一輛,正是推在今晚的新郎手裡。於是,這父親當即做出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今晚的婚宴取消!結果,大家都猜得出,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青工和這家女兒結成百年之好。歐家伯伯說完故事,並不看他們一眼,挾了報紙徑直進門上樓。南昌和珠珠對視一眼,怦然心跳,歐家伯伯的故事各有領悟,不知是不是一路的,但「百年之好」的說法,不約而同都聽進耳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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