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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這裡是舒婭,七月,小兔子,其餘的人到哪裡去了呢?在和舒婭家相隔一條橫街的馬路對面,有三個並排的弄口——這條昔日繁華,今日略見蕭條的馬路上,是有著無數的弄口,深入進去,各有一爿天地。這三個並排的弄口直貫到後面的馬路,內裡是橫貫相通的十數條橫弄,就這樣,鋪陳了偌大一片街區,在這個擁擠的城市中心,稱得上壯觀。弄內的房屋一律是紅色的磚面,樓層處以水泥圍腰,總共三層,再加三角頂層。基座寬大,山牆就是遼闊的一面,攀著爬牆虎。每一個門牌號碼裡,都居住有許多人家,雖是局促的,門戶卻很嚴謹。以此也可看出,這裡的人家多是中等,屬小市民的階層。舒婭的同學,也就是她們那一夥中的一個,葉穎珠,就住在這裡。現在,南昌常常往這裡跑。他騎著自行車,有時從前弄,有時從後弄,也有時從側弄——方才忘說了,這片弄堂的橫弄的一側,貫通了對角的橫街,於是,橫街上也開出數個弄口,這是一條以大而著名的弄堂——南昌騎進弄堂,騎過排排樓房,有新晾出的衣服滴下水珠子,帶著肥皂的氣味,還有自來水的氯氣味,落在他的頭上。太陽光正斜在樓體的頂部,將一角齊齊地切進金湯裡。倘若有窗開著,窗玻璃上便反射出灼目的光。鐵鑄的前門多是緊閉著,裡面是巴掌大的小院子,有幾處爬出夾竹桃茂盛的花朵。這樣的弄堂,最多見的花木就是夾竹桃,它是有些俗豔,倒沒有媚氣,從它的氣味可見一斑,是辛辣的,幾乎辣得出眼淚。後門是廚房的門,稍微鬆動些了,有幾扇虛掩著,有進來出去的人跡。南昌從一排排的前門與後門之間駛過,門裡的生活令他有些敬畏,這敬畏不是來自它們的高深,恰巧相反,它們是平凡而且庸常的,然而,如此的積量,並不經過任何的質能的轉變,僅只是老老實實地,一加一地加上去,終於,呈排山倒海之勢,你就感覺到了威懾力。

  南昌聽得見自己車輪的輻條聲,噝噝地響,說明四周是靜謐的。他駛進一條橫弄,停下,抬起頭向上喊了一聲。不一時,門裡傳出樓梯的響動,差不多同時,門開了,走出葉穎珠。這是一個膚色黝黑的女孩,說她黑,是相對於上海的女孩子,那都是自得近乎透明。她其實是膚色深,也不透明,而是上了一層釉,就有了光澤。她的眼睛是帶了梢的杏眼,眉和睫是濃密的,鼻樑很纖巧地向上翹,嘴比較大,也因為這一點,人們多以為她不夠秀氣,豈不知,就是這,使她生動起來。她的兩個嘴角微微有點兒下陷,襯出臉頰的曲線,所以人們還是得承認,她是好看的。她的好看與舒婭的不同,舒婭是和諧,沒有一處不熨帖,不舒服的。葉穎珠則是俏皮,不那麼老實安分,色彩要重一些。聽她的名字,葉穎珠,典型的小家碧玉,又是長在這安居樂業的街坊裡巷,都有些不像她。可是,街坊裡巷其實雜得很,是另一種蠻荒,也能生出野玫瑰。她是她們這一夥裡,性情最活潑的一個,舒婭也是活潑的,是老實的活潑,她呢,就調皮了。這會兒,與南昌單獨地面對面,她也變得老實起來,很文靜地倚門站著,只是聽南昌說話。並不插嘴。可是,忽然間,她一回眸,嘴角動一動,你就知道有什麼心思在飛快地轉著。

  他們一個倚著門框,一個扶自行車,就這麼說著話。誰家能像舒婭家那麼開放,什麼人都可以進出的,這就是新市民和老市民的不同。老市民門戶都很嚴,小孩子哪裡可以隨便往家裡帶人的!連大人們都不輕易往來,你見這弄堂裡有幾個生面孔?葉穎珠身後的門半開著,偶爾會有個老頭或者女人進到廚房,就朝他們看一眼。這一間廚房,起碼有三至五個煤氣灶,但白日裡,尤其是早上,卻冷寂著。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上午十點和下午四點的光景,各有郵班來到,樓上就有人推窗問:珠珠,有我家信嗎?「珠珠」這小名就像她了——珠珠從門框裡走出去,仰頭說「沒有」,或者「有」,就將拿在手裡的信朝上招一招,好像要扔上去的樣子。這動作很嫵媚,她臉上的笑也是嫵媚的。信的事情交割完畢,她重新回到門裡,倚在門框上,回復了淑女圖,可方才那一瞬間,狐狸露出了尾巴。她是有些精怪的意思。南昌明知道和她並沒什麼說頭,那個討厭的小孩舒拉說的沒錯:「她們不會理解你」,可是,南昌不需要她理解什麼,南昌沒什麼需要理解的,他卸下了思想的包袱,很輕鬆。就是這,輕鬆!這些女孩子,一律使他輕鬆。他選擇葉穎珠,是因為她是其中的一個。如果七月,還有小兔子,沒有選擇舒婭,他也可能選擇舒婭,可現在,總不能大家都擠到舒婭的門下去吧。當然,選擇葉穎珠,還是有一點特別的喜歡,只是自己不覺察罷了。但總的來說,少年人的聚和散,多是隨機的性質,就像沒有浸潤性的液體,比如水銀——外力之下,碎成齏粉,四下裡亂躥,相互間稍一觸碰。立即合為一體。

  珠珠的家庭是這城市中最典型的職員家庭,父親是一家燈泡廠的技師,因是公私合營之前的老人員,拿的是保留工資,遠高於之後的工資標準。母親在一家小學校做會計。這樣的人家,是最安全的了,哪一種革命都革不到他們頭上,因為憑技藝和勞動吃飯,和政權、政治都無關。於是就有了積累,是殷實的小康。她的父母,猛一看,你要嚇一跳,父親戴一副金絲邊眼鏡,西裝褲筆挺,皮鞋錚亮;母親呢,毛料面的襯絨夾襖,或者,開司米的短大衣。而且,夫婦都是矜持的表情,就像一對資產者,難道是大革命漏網的魚?可也恰說明,他們不是有產者,而是真正的勞動階級。這城市裡的勞動階級就有著如此翩翩的風度,繁華大街兩側的裡巷間,就有著這樣的勞動階級。珠珠也是老大,底下有兩個弟弟,一個剛升中學,根據地段分入近處一所中學,另一個還在小學。度過一段混亂的日子之後,這兩個小的,至少在形式上,開始了正常的學校生活。放學後,兩個男孩先後回家走進弄堂,像沒看見姐姐和她的朋友,一低頭,從他們兩人中間鑽過去了。這年齡的男孩多是生硬的,不願意和人交道,其實是害羞。兩個弟弟都是珠珠這樣橢圓有輪廓的臉型,也是黝黑的膚色,卻不像珠珠有光澤,而是灰暗的,還有一些泛白的蟲斑,是發育之前的枯萎期。兩人都戴眼鏡,這就和珠珠又不像了,不止是臉型的改變,而足氣質。這種白色塑料框架的學生型眼鏡使他們顯得老實,甚至木訥,而珠珠是俏皮的。有時候,南昌進弄堂,兄弟倆正出弄堂,埋了頭快快走著,不認識地走過去。他們倆倒真像是兄弟倆,而珠珠是另一路的。南昌怎麼都不能將他們與珠珠聯繫起來,不像舒拉,舒婭必有這麼個妹妹不可的。可是,有了他們,珠珠就是姐姐了,這似乎使她更有趣了。中午,珠珠要燒飯給他們吃,還要負責洗他們的鞋襪。南昌自己家裡,也是由大姐照料弟妹,可是他們的家,就像是軍旅生涯,如今又近乎失散了。在這裡,家庭非常牢同地存在著。要是在下午,天微黑了,珠珠的母親就會叫:珠珠,吃飯了!其實並沒到吃飯的時間,只是讓珠珠回家的意思,也是委婉地辭客,雖然她母親也像沒看見南昌這個人。

  南昌還認識了珠珠的鄰居們。起初,他們都對這個穿軍裝,剃平頭的青年抱警覺的態度。有一次,南昌拿著一顆手榴彈玩著,不過是一顆教練彈,可這裡的人哪見過?就有人去報告了珠珠的媽媽,說珠珠的這個同學是個危險人物。她母親自然要對珠珠做規矩,不許那人再上門。但規矩管規矩,這樣大的子女,都有了自己的主意,能嘴上應一聲就算聽話的了。所以,南昌還是照樣來。再說,人家又沒進門,只不過站在後門口。珠珠呢,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方面是將大人的話當耳邊風,另一方面也是向鄰里們挑戰,誰讓他們大驚小怪,還搬口舌。有一陣子,樓上樓下好是議論。警告珠珠家大人沒有效果,就不再做聲,只是為珠珠惋惜,似乎珠珠已經到了墮落的邊緣,而他們是盡到了提醒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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