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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現在,他們這一幫人再聚在一起,就各懷各的心事了。表面上是共同的話題,內中卻伏著潛流,向著各自的目標交錯湧動。於是就有一種不安,好像將會發生一些什麼特別的事情似的,可是,會發生什麼呢?並且,現在不就正在發生著什麼嗎?舒婭家的小房間容不下他們騷動的熱情了,他們聚會的地方移到了室外馬路上。舒婭家弄口有一個街心花園,他們就站在那裡。往西邊過去,也有一個三角花園,放射出去幾條街,也是他們聚會的地點。再有,那林蔭道上大飯店的廊下。他們幾架自行車七八個人往那裡一紮,就覺有一股子氣象生出來,興興然,勃勃然的。早上十來點鐘的太陽,略斜地照過來,他們就在光裡面活動,真是有一種璀璨。他們招搖得很呢!街上的人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但都認識他們,是將他們歸進不規矩的那類男女。這時候,他們的軍服,馬靴,板刷式的髮型,還有自行車,似乎不止代表著某一個階級,而是時髦。這個城市就是有這樣的功能,那就是將階級的權力屬性演變成街頭時尚。而在這同時呢,它又表現出一種堅持,貌似保守,其實是中流砥柱,這從那幾個女生的穿著可以見出——她們都還是依著自己的風格,也就是這街區裡向來對服飾的理解。在這一個肅殺的時代,她們的情味非但沒有喪失,反而變得更為細緻和微妙。比如辮梢上細窄的黑髮帶,那原是用於布鞋的滾條,不知誰想起來系髮辮,再合適不過了;雖已人春,卻還戴著白色的大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顯得黑漆漆的很神秘;她們的花布罩衫的中式立領上,翻出來白色鑲蕾絲的領子,倘若是素一色的罩衫,就配灰綠格子的翻領;她們的棉鞋是黑色燈芯絨面,帶氣孔,系帶,等到換了單鞋,則是方口,也是帶氣孔,系帶,與發帶暗相呼應。就這樣,她們所穿所戴,老實規矩中,藏著些小小的離經叛道。

  他們這夥小狗男女啊!說是上海街頭已經被革命掃滌乾淨了,可不又生出些新的頹靡?這城市的頹靡就像雨後的小蘑菇。

  漸漸地,他們中間呈現出分野:南昌和珠珠是一對,小兔子和舒婭是一對,七月呢?不知是出自蒙蔽,還是爭取的決心,他硬擠在他們兩人裡面,又多餘又可憐。其餘的幾個,暫時還未結上對,隱匿於模糊之中,說不定哪一日浮出水面。在目前,這幾個愛戀萌生的散發出格外的光彩,眼睛亮亮的,臉呢,一陣紅,一陣白。大家一起時,他們有意不說話,互相也不看,等散了以後,不知不覺地,就走在了一起。春風和暖的晚上,心裡就像揣了個小鹿,躍躍的。南昌騎車在街上穿行,柏油馬路像鏡子一樣,映著梧桐葉。梧桐葉已層層疊疊,月光還是透過來了。這城市就像宵禁似的,人和車都很稀少。南昌看見了小老大的樓,想到小老大,「小老大」這三個字都是生疏的。他從小老大的樓底下駛過去,這公寓樓就像半屏山,罩下半屏影。現在,他又駛出來了。看不見月亮,只有白花花的月光。南昌駛過舒婭家的弄口,弄裡也沒有一個人,深處有一盞燈,靜靜地照,好像馬上要走出舒婭和小兔子。南昌這才明白自己是要去哪裡,他要去找珠珠。

  他還從來沒有在晚上的時候找過珠珠,再說,晚飯前他們一夥人方才分了手,到此時不過兩個小時,可他卻想看到她。他簡直要飛起來了,從平滑如鏡的馬路上飛起來。馬路兩邊暗著的窗口,裡面是些什麼人呢?他都想對他們打招呼。他終於看見了珠珠家所在的弄口,敞開著,在歡迎他呢!那一片紅磚牆房屋,看起來沒什麼聲色,可是裡面有著挺有意思的人呢!還有珠珠。他很快就要看見她了,看見她那一張黝黑的俏皮的臉,眼珠子在長長的眼瞼之間移動,嘴角在臉頰一陷一陷,說著話。是的,她是說上海話,這種小市民的語言,南昌第一次領略到它的生動,還有嫵媚。她說的大凡是些沒什麼意思的話,前說後忘記的,可是,意思不在話裡面,而是在一種語音。這語音多麼輕盈,不點地的過去,在空氣中留下一串流利的波動。他的自行車已經滑翔到珠珠家的後門口,他仰頭喊了一聲,有幾扇窗應聲而開,寂靜的後弄就像睜開了眼睛。他正準備喊第二聲,後門卻悄然開了。

  珠珠倚在門框,廚房的燈光透過門上方的玻璃格子,從她身後照過來。逆光裡,她的輪廓分外姣好。她的垂肩的短辮上,毛出來的碎發,變成光渣子。她不說話,聽南昌說,有時候,將臉向門框側過去,好像要聽聽門裡的動靜,又好像是貼著,在吃吃地笑,其實都不是。春風和煦,大片的夾竹桃裡也會夾上一株梔子花,於是暗香浮動。南昌在說什麼呢?也沒說什麼,似乎是說了些天氣、夜晚、白天、白天裡誰說了什麼好笑的話。珠珠並不回應,也不怎麼看南昌,偶爾,眼珠子在眼角裡掠一下。後來,南昌也住了嘴,他看見樓房邊緣外的夜空,是一種深蟹綠的藍,藍得十分澄澈。他忽然問想起在學校操場上方,那一塊藍,體積比這大得多,底下是他和陳卓然。陳卓然,你在做什麼呢?南昌喉頭不由哽了一下。這夜晚,就是美好到讓人傷感。有幾次,珠珠離開了門框,回過身對了門裡面應一聲:來了!是她家大人在喊她呢!她答應管答應,卻並不動身,又靠回到門框。珠珠這個小姑娘,不曉得有多少鬼心眼,南昌其實一點猜不透。不僅是舒拉說的「她們不理解他」,他也不理解她們和她。他和她,連說話都對不上茬,都是各說各的,這有什麼呢?重要的是,他們倆,面對面,各說各的。現在,他們什麼也不說了,倒好像有一點點,一點點,理解的意思了。別看舒拉與他們只差幾歲,可她連做夢都做不到這裡的機密,成長是一點兒都不能僭越的。就連南昌,不也是忽然有一天,就獨自上珠珠這裡來了。又忽然有一天,本來嘰嘰噥噥的他們,靜下來。這機密就在這靜謐中開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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