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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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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舒婭如何給七月冷臉看,舒拉和揚州阿姨還是歡迎七月,他給她們添了不少熱鬧。七月呢,也同這一大一小合得來。要換了別人就嫌無聊了,可頭腦簡單的七月,無論是與小孩子,還是鄉下人,趣味都是合拍的。最重要的是,還有舒婭在。他時不時地回頭,朝舒婭的方向看一眼,因為他所說的話都是說給舒婭聽,所做的事也是做給舒婭看。要是舒婭不在——有時候,七月來,舒婭卻兀自出去了,舒婭不在,可舒婭坐的椅子在,舒婭看的書在,舒婭的妹妹在,舒婭家的阿姨在——有一次,他還遇到了舒婭的父親。她父親這一日早下班,回到家,看見家中忽地冒出個男青年,兩人面對面都嚇了一跳,然後鎮靜下來。舒婭父親先伸出手,七月雙手握住,像戰友一樣握了手。七月看上去完全是一位成年人。現在,七月好像成了舒拉的朋友,這對於舒拉是件好事情,七月的年齡大許多,可心智還是個孩子,既可滿足舒拉急於成長的心,又可與她做伴。她有時候掛在七月的自行車前檔上,出去兜風,無限的得意。她個子其實和姐姐一般高了,這樣迅速的躥個子只會使她更加不勻稱,更加難看,也更顯得幼稚。七月將她當孩子,她呢,將七月當大玩具。小孩子都是勢利眼,曉得什麼人惹得起,什麼人惹不起,七月是任她拿捏的。這一點也是跟姐姐學,一般總是小學大。她簡直就要爬到七月頭上去了。在七月跟前,她倒是還原了她的年齡,放下思想,她甚至還有些活回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小,將那些幼年的課補上。舒拉和七月瘋,舒婭在旁邊有時會禁不住笑,七月就像得了獎賞,又驚又喜。又有時候,舒婭會呵斥舒拉不要太放肆,七月心中感激,嘴裡喃喃地說,沒事,沒事。揚州阿姨見過的人多,比較有眼光,她看出這夥人裡面,數七月最厚道,所以,就對七月偏心,暗中還生出撮合他和舒婭的意思。揚州人,大大小小,都有些風月的。有一日,她趁舒拉不在,悄悄與舒婭說,昨夜裡,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和七月好了。正說話,七月來了,舒婭站起出了門。好在,舒婭並不是那種心重的人,過幾天就沒事了。這段日子過得挺好,不知覺間,他們的聚會解散了。不是說他們不往來,而是改變了形式,化整為零,一個對一個。繼七月之後,還有一個人也開始獨自上門了,那人就是小兔子。 要照揚州阿姨的眼光看,小兔子很滑頭。你看他那雙眼睛,笑起來,水波蕩漾,映花映柳的。他的嘴,也很調皮,嘴角向上翹,說出的話,可是要比七月好聽。七月哇裡哇啦說一大堆,都不如小兔子輕輕說一句入耳。他來到這裡,並不與舒拉噦嗦,可舒拉倒對他有所顧忌,敬而遠之的,挺規矩。揚州阿姨呢,他冷不防一回頭,正好遇到揚州女人冷靜的打量的目光,就一笑,這一笑,就讓揚州女人將目光收回去了。所以,他在的時候,氣氛是比較安靜的,甚而至於,斂聲屏息。舒婭端正坐在椅上,書放在膝上,眼睛則垂著,有時候抬起頭,看看小兔子。小兔子也正看著她,眼光軟軟的,不像七月,是直愣愣的。兩人相視的一瞬,都有些發窘,臉紅紅的,停一會兒,又閃開去,然後,就有一陣子更深的靜默。坐在一邊的舒拉,就像一種小獸,具有特殊功能,感覺到房間裡氣流出現異常。猛地轉過頭,四下裡看看。這種小獸的視覺卻一般,結果什麼也看不到,又轉回去。揚州阿姨的慧眼此時派上用場了,她略一回眸,就曉得是怎麼回事。她有些生舒婭的氣,覺得舒婭厚這個薄那個,免不了要當了舒婭貶小兔子。本來呢,她不見得多麼不喜歡小兔子,但她受不了小兔子對她的眼光。她這個大人,就好像怕小兔子似的。可是舒婭聽她議論小兔子,一點不反感,相反,很樂。這個女人,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教唆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教的是言情這一課,幸虧是鄉下人的言情,是質樸的。看到舒婭,還有舒拉樂不可支的樣子,她自然很起勁,不覺漸離主題,聽起來,不知是毀是譽。比如,她說小兔子是一雙桃花眼,放在過去,再要有家產,就是三妻四妾;比如,她說小兔子說話聲音有「水音」,也是桃花水;再比如,小兔子的手,綿軟綿軟——舒拉立刻問:你摸過他的手?說罷,笑倒在地上,舒婭也是笑。揚州阿姨笑道,不要摸,看一眼就知道,女人要手硬,男人要手軟,就是做官的命,所以——她說,別看小兔子年紀小,說話卻很有官氣。哪裡看出來?自己的娘老子,要稱「父親母親」。於是,姐妹倆又笑作一團。也有時候,揚州阿姨要說說七月,那都是比較正面的,就不那麼有趣。舒拉不過癮,要引她說七月壞話,揚州阿姨表現出很強的原則性,決不受她誘導,眼睛則向舒婭方面乜視。舒婭一副不關心的態度,顯然,她更喜歡關於小兔子的話題。 經常地,小兔子在的時候,七月也在,自然是被舒拉糾纏著。舒婭與小兔子也不多話,只是靜靜地坐著,顯得七月和舒拉十分喧嘩,而他們有著某一種默契。並且劃分了界線,小兔子和舒婭,七月和舒拉一夥——倘若揚州阿姨忙完了廚房裡的事,也在房間裡,那麼就是他們三人一夥。相對於這邊的婦孺老幼,那邊更顯其風華正茂。有幾次,七月和小兔子在弄口相遇,兩人一並進門,舒拉喊著七月,舒婭的眼睛卻迎向小兔子。七月開始對舒拉嫌煩了,他企圖擺脫舒拉,參加到舒婭和小兔子那邊去。舒拉怎能放過他,她已經完全霸住了七月。七月再好脾氣,也擋不住形勢的逼迫啊!情急之下,他對舒拉發了脾氣。老實人發脾氣都是魯直的,說話很重,罵舒拉不識好歹,資產階級臭小姐,過著腐朽的生活,讓她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臉!他罵的話基本不著邊,是隨口亂罵,而且氣勢很凶,機關槍連發似的。舒拉一句也插不上,氣得大哭,用腳踢他,他竟踢還她幾下。舒婭不高興了,覺得七月十分無理,但她不會吵罵,平時也嫌舒拉太煩,該受教訓,所以並不出聲。這時,小兔子向她做了個「出去」的手勢,兩人起身一前一後走出房間。等七月終於掙脫舒拉,奔到門外,就只看見兩個背影,在弄口的陽光下,一閃,不見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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