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啟蒙時代 | 上頁 下頁 | |
| 三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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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愛戀萌生 他們在小房間裡,成天價說笑,究竟說笑什麼呢?小兔子他們,就像學校請來的戰鬥英雄給學生們講戰鬥故事,講他們在革命中的所見所聞所經驗。她們那點點閱歷,連革命的皮毛都算不上,自然只有聆聽的份。他們雖然也覺得她們少見識,是目光狹窄的小市民,可是面對她們崇拜的目光,誰能不被打動呢?也就因為她們少見識,說什麼,聽什麼,她們怎麼知道,外面早已換了天地!換了天地被他們說成一場復辟,這又使他們的講述增添危險的色彩。他們有些像俄羅斯宮廷政變裡的十二月黨人呢!她們讀過的書此時正好應驗在他們身上。現在,她們走出去,走到學校裡,哪裡還看得上那些男同學,覺得他們既幼稚又庸俗。所以,學校也不常去了。舒婭的父母一早出去,一晚才回來,家就讓給他們了。 在這八九平方米的房間裡,靠牆放一張大床,床頭櫃連著橫擱的小寫字桌,寫字桌再與一具大衣櫥形成直角。這樣,四壁牆都滿了,房門只能開半扇,中間巴掌大一塊空地,放了幾把椅子,床沿上也擠坐了人。這裡可不能和小老大的沙龍比,這裡根本談不上沙龍,它是一間內室。他們還要將窗簾拉上,因為要說反潮流的話,將頭靠攏,身體挨身體。他們嗅得見她們身上發上的香,是一種無名的花香。她們也嗅到了他們的氣味,決稱不上香的,而是有些腥,類似銅鐵的腥。說起來很古怪,這兩種氣味從何而來呢?似乎只有他們之間,彼此才嗅得到。這也是隱秘的。他們擠在一起,壓低著聲息,不知是為那隱秘,還是這隱秘。一種是抽象的概念的,另一種卻具體可感。在最初的時候,他們不分你我他,打成一片,是混沌的一個整體。漸漸的,他們的小世界澄清了,各人顯出各人的面目,劃下了分野,於是,普遍的吸引就變得有針對的了。 事情還是靠七月來開局。七月喜歡舒婭。當時,在校園裡,他將他的自行車朝她們中間一推,其實就是推給舒婭。 像七月這樣懵懂的人,本能反而很健康,他比其他幾個,更懂女性的好看和可愛。而且,他能夠坦然表現出自己的喜歡。他很維護舒婭。要說,這麼擠在斗室一間裡說話,有什麼需要維護的,他就有。那就是,當舒婭說話的時候,不允許人搶話。有人搶話,他就很不客氣地擋住那人的話頭。偏偏舒婭對自己說的並不重視,她說話並不為要說什麼,只是為了熱鬧。所以她常常是夾在人們中間,雜七雜八地說。七月攔住搶話的人,讓舒婭繼續往下說,舒婭靜了一會兒,然後問:我剛才說什麼了?大家就笑,舒婭呢,就算是說過了,不再說了。七月自己要說話,也不允許別人搶話,因為他是要說給舒婭聽的。而他又不是個善言的人,說話缺少風趣,所以常常是舒婭來打斷他。舒婭一出聲,七月立馬住嘴,深覺自己是個討厭的人。舒婭卻又覺得七月沒勁了。舒婭再懵懂,依然知道自己對七月有特權,這個特權滿足著,同時又損害著她的虛榮心。因為,七月是公認的可笑的人,誰都可以對他輕慢的。所以,她就有些欺負七月呢!但是,在一個姑娘,且又是性情溫柔,這欺負也挺甜蜜。為了吸引大家,尤其是舒婭的注意,七月難免要誇張自己的革命閱歷,也難免要露出破綻,就招來人們的恥笑,舒婭就笑得很開心。假如有人與舒婭起些爭執,通常這都是極細碎的小節,七月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幫舒婭,可舒婭卻一轉立場,站到對方那邊去了。七月要和人爭執呢,舒婭一定是幫那人的,七月就氣餒了,不戰而敗;也有時是更急了,他一急,加倍說不好話,也是敗下。他本來是沮喪的,可看到舒婭在笑,不禁又高興起來。他這個謙遜的人,在舒婭面前,簡直都有些卑下了。大家有時候會拿他開心,說:舒婭不生氣,你生什麼氣?或者:舒婭不起勁,你起什麼勁?這樣,舒婭就要不高興了,於是,對他的態度就更兇狠一些,可還是那一句話,一個姑娘的兇狠,其中總有著幾分溫柔的,只有使七月更加馴順。這種馴順並不會養成對方的愛,反是養成驕矜。七月哪知道這個,舒婭也不知道,她只覺得自己對七月開始厭煩了。 有幾次,大家不來的日子裡,七月也來了。他一個人來到舒婭家,舒婭低頭看一本書,並不理睬他,他只得和舒拉,還有揚州阿姨糾纏。可是,連舒拉都不把他放在眼裡,很驕傲地在他跟前走來走去,玩著自己的遊戲,叫他讓開,不要妨礙她。那都是些小女孩的玩意兒,跳皮筋,踢毽子,他竟也很有興趣地看著。這倒不完全是因為舒婭的緣故了,他內心就是個大孩子。下一回來,他進門就報告舒拉,他在後弄裡看見一隻大紅公雞,尾巴上的毛特別適於做毽子,問舒拉要不要。舒拉當然是要,於是他帶了舒拉來到後弄,不想大公雞已被主人收回家中。他們沿了弄堂一扇門一扇門張望,門裡是黑黢黢的廚房,廚房底處洞開一方天井,透進模糊的天光。終於看見,有一塊光裡面,站著一隻大公雞,就奪門而入。公雞的慘叫聲將主人召來,他們已拔得十幾尾跑出門去。天井裡是雞毛遍地,大公雞則渾身上下奓起來,撲拉拉地抖,主人追著他倆破口大駡。這場歷險可把舒拉高興壞了,拉著七月的衣後襟跑回自己家。七月也一陣陣激動,舒拉的小手分明連著舒婭的手。然後,兩人坐在桌邊做毽子。七月變戲法似地從口袋裡變出幾枚大銅錢,問是從哪裡來的,回答抄家時得來的。旁邊的揚州阿姨這時插進嘴來,問,你們怎麼能隨便走人人家家裡就拿東西,這和土匪強盜有什麼兩樣!七月嚴正地問揚州阿姨什麼階級成份,揚州阿姨不屑道:你說我什麼成份?我幫人做傭人,靠勞動吃飯!七月說:那你就是受剝削的階級,我們就是要把你們被剝削去的東西再奪回來!揚州阿姨更加不屑:不剝削,我們怎麼有飯吃?七月立即來勁了:你正好說到一個誰養活誰的問題,你知道剩餘價值嗎?這時,舒婭恨不能把頭埋進書裡面,舒拉則大叫:做毽子,做毽子!於是,一場知識青年啟蒙民眾的運動就此中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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