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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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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舒拉怎麼看不上舒婭,有些事情還是得靠舒婭。比如,舒婭能夠搞到批判電影的票。電影院在革命之初沉寂了一段,又開始放映電影,是以批判的名義,這可是上海市民最踴躍參加的革命了。通常都是團體組織包場,但總是會有散票遺漏出去。舒婭就有辦法弄到票子。當然,她總是要與她的夥伴分享。在母親的干預下,她也帶舒拉去過幾回。可是終於有一次,舒拉被攔住,不讓進場,因為她顯然是個孩子。舒拉憤怒地沖著檢票員喊:革命不分年齡!人家根本不理她,只得一個人悻悻回家。舒婭還帶舒拉去文化廣場參加批判大會,這一回,舒婭也沒有票,但可以混呀!因門口的秩序總是混亂的,趁著亂一擁而入。她們沖進去過一回,舒拉一下子被震懾住了。人海上面,是紅旗的海洋,再是口號聲浪此起彼伏,發言人言辭銳利,情緒激奮。但時間長了,終有些單調,舒拉繃得很緊的神經漸漸鬆弛下來,有一陣,她似乎迷糊了。可是這時候,又有另一種氣氛激動了她,那就是天已向晚。離地面很高,直抵穹頂的窗戶外面,天空沉暗下來。會場裡燈火通明,更顯出了夜色。多麼不尋常呀!這麼晚了,還沒有回家。場面的恢宏,再一次感染她。人和旗幟的顏色都帶了一種暖色調,由這色調舒拉聯想起外面的街道,樓房,弄堂——那是無盡伸延的阡陌,鋪開在醬黃的路燈下,她忽有些鼻酸。但第二次沖會場就沒那麼幸運,門口由糾察隊手挽手地連成圍牆,頂住企圖擁入會場的人群,其中就有舒婭舒拉。這一回,舒拉喊的是「革命不要門票」,同樣無濟於事,也是悻悻回家。這就是舒婭向舒拉輸入的革命。 和任何革命的輸入一樣,舒婭在帶來進步的同時,不可避免地,也捎來了歷史的「垃圾」,那就是書!這些書一半是從抄家物資中流散出來的,另一半則是來自無人管理的圖書館,因此,上面或是蓋著圖書館的公章,或是私人的藏書章。也有些是沒了封面,甚至只剩下大半本,那就是從廢品收購站拾來的。總之,都是「破四舊」的那個「舊」字。這些書顯然處於飛速的流通中,它們在舒婭手裡只能停留很短的時間,等舒婭看完,留給舒拉的時間就更短了。有一次,一本《安娜?卡列尼娜》是晚上十二點才送到,第二天一早就要送走,結果是舒婭看上半夜,舒拉看下半夜。還有些書,只能從舒拉眼巴巴的眼睛裡過一下,就流走了。但是,卻也有幾本書,似乎被舒婭她們忘記了,於是就一直留在家中,被舒拉翻來覆去地讀。有一本叫作《我同時代人的故事》,封面上標明第一卷,那就說明至少還應該有第二卷;有一本《約翰?克利斯朵夫》,也是第一卷;再有一本沒了封面,於是也無從得知書名的,故事呢,也有些枯燥,盡是二男一女在說理與申辯,雖然是談愛,但那愛也是乾枯的,不大引得起舒拉的興味——舒拉,她已經對愛有興味了。現在,舒婭又帶來了小兔子南昌七月這夥人。可是,因為舒拉胡攪蠻纏,舒婭又將他們帶走了。 舒拉寂寞地度過一些日子以後,忽然,舒婭又將他們帶回來了,別人家哪裡有舒婭舒拉家的自由民主啊!只有舒拉煩人,但他們也有了對付的辦法,那就是他們在小房間裡說話,將舒拉鎖在外面。很奇怪地,舒拉並沒因此生氣,她反而安靜下來。這一夥人在隔壁房間裡,只能聽見偶爾爆發的笑聲,可是,舒拉的寂寞舒緩了。她一個人坐在大房間裡,看著那幾本殘缺的書,已經看過無數遍了,還要再無數遍地看下去。有時候,她輕輕放下書,略踮著腳,走出去,在小房間緊閉的門口徘徊一下,恰恰好,裡面的人壓低聲音了。有一次,南昌推門出來,與她撞個對面,南昌有些抱歉地對她笑笑,複又進去了。舒拉從南昌的笑容裡看到了一點同情,過去對他的恨意就柔軟下來。 這一日,小房間的門輕輕叩了幾下,裡面的人停了一會方才開門,見是舒拉,以為她又要生事,不料她只是對南昌招手,意思要他去。南昌覺得好奇,又覺得有趣,站起身來。他隨著舒拉走到大房間,舒拉在椅上坐下,向南昌仰著頭:我對你說,舒拉說,她們,她用下巴頦點了點小房間的方向,她們根本理解不了!理解什麼?南昌問。理解你的思想!舒拉說,說完後緊閉著嘴,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南昌。南昌臉上還笑著,心裡卻一驚,他忽然看到了小老大樓下,那個安娜的眼睛。也是那麼大,黑,濃郁。安娜和舒拉差不多年紀,那一個已病得不像樣子,這個卻很健康,精力旺盛。這樣大小的孩子,都有著同樣的眼睛嗎?南昌站了一會,轉身走了,舒拉的眼睛卻逼迫他很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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