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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父母內心本來準備舒拉是個男孩,有意無意地就當她男孩。舒拉這名字原是蘇聯衛國戰爭英雄姐弟卓婭和舒拉中的弟弟,是男孩的名字。穿扮上也是舒婭留長髮,舒拉則是齊額的短髮;舒婭穿紅,舒拉總是穿綠;玩的呢,也是舒婭玩娃娃,串珠子,繡十字花,舒拉則有一把弓箭,一部電動汽車,還有一把鏟和一個桶,專在公園的沙坑裡掘沙子玩。就好像合著大人的心思,舒婭細眉淡眼,纖巧的鵝蛋臉,舒拉卻有著鮮明的輪廓——這樣的臉型,幼小時總會比較搶眼,但長到某一個階段,因各部位都很特出,於是,便產生衝突,破壞了協調,變得不好看了。現在,舒拉就正在這不好看的當口。倘若沒有姐姐的對比還好一些,可恰恰有個姐姐,抽枝發條,不由舒拉要感到自卑了。儘管父母的希望是那樣,舒拉的長相,有主張的性格,都帶些男孩的氣質,可事實就是事實,舒拉無疑是個女孩,甚至比姐姐舒婭更是個女孩,她心思綿密。就這樣,舒拉的內部和外部,形成了緊張的關係,使她處在一種焦慮之中。此時,坐在一邊的舒拉,蹙眉噘嘴,手撐在膝邊,肩膀杠起著,背帶褲的褲腿短了,吊在腳踝以上兩公分,襪子則褪下去,有一半蜷在腳心。頭髮是終於掙來的自主權,留長了,勉強紮起兩把,厚厚的額發紮不進去,披到眉下,頭路也沒分齊,曲裡拐彎著。她豎起著耳朵,聽他們說話,可是有誰會注意她呢?在那個年齡裡,四歲的差距簡直是一道溝壑,劃開了兩個時代。

  舒拉坐在人圈外頭,他們圍方桌侃侃而談,談時事,談政治,談「文革」軼事,談到機密處,四周看看,對舒婭說:讓你妹妹走開。舒婭曉得對妹妹不能來硬的,哄她說:你出去,我給你兩角錢。舒拉立刻瞪大眼睛,警覺地問:媽媽給你錢了?人們便哄笑,南昌從鼻子裡哼一聲:小市民!舒婭就紅了臉。舒拉惱怒地瞪著南昌,她恨這個人,恨他的傲慢,稱她們「小市民」,是對她們,尤其是對她的嚴重侮辱。就像方才說的,父母無意中當她男孩,鼓勵她性格中某些屬男孩的氣質:樸素,勇敢,慷慨……其實有些勉為其難,但是也讓舒拉避免了小女兒趣味,舒婭或多或少有著些的脂粉氣,在舒拉是一點也沒有。所以,她對姐姐和姐姐同學們的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面羨嫉她們的長成,另一方面又蔑視她們的作派,覺得俗。原先,她並不知道有「小市民」這種說法,現在知道了,覺得再恰當不過,正是她想表達的意思,可是,她不應該算在此列呀!她應該和他們屬一類的。令她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竟然是姐姐的朋友。事情就這麼顛倒了,讓舒拉怎麼想得通呢?有一次,南昌從座上起身去廁所,經過舒拉身邊時,朝她擠擠眼。應該說是一個友好的表示,但也不能安慰舒拉,因是將她當小孩子,而她覺得,她比姐姐她們更理解他們,更能夠與他們對話,無奈他們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

  還有讓舒拉氣惱的是,她們家的揚州阿姨也要來湊熱鬧,就坐在她邊上的床沿,疊衣服或者做針線。看起來,她們倆就像是一夥的,更增添了「小市民」的氣息。舒拉幾次讓她走開,她的回答是:你問你媽媽去,她讓不讓我走!而且,揚州阿姨的態度遠遠要比舒拉來得坦然,她不僅是聽,還不時要插進嘴去,問這問那,弄得舒婭都要遞白眼。令舒拉更加不滿,他們並不反感揚州阿姨的插言,甚至,和她對嘴對得挺來勁的。他們以很誠懇的表情同意揚州阿姨的疑問,然後請教她的意見。揚州阿姨呢,也老大不客氣地,發表她的見聞,無非是些家長里短的街談巷議。這一回,他們卻流露出真正的興趣,輪到他們問這問那了。揚州阿姨幾乎成了中心,舒拉怎能忍得下去!她止不住地要去打岔,與揚州阿姨吵嘴,將局面搞得很亂。他們開始嫌她煩了,越過舒婭,直接呵斥她,要她住嘴。舒拉眼裡含了一包淚,帶著哭腔與他們吵,心裡絕望得要命,破罐破摔地,反正自己再也討不到他們喜歡了。這樣鬧了幾場,他們就將聚會的地點轉移了,離開舒婭家,家中又剩下舒拉自己,和揚州阿姨面面相覷。

  舒拉比舒婭小四歲,這樣的距離正好夠舒婭每一步走在舒拉前面。以她激烈的性子,是感到不公平——姐姐上小學,她只能去幼兒園;姐姐隆重地過十歲生日,她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等她好不容易熬到十歲生日,正逢文化大革命,大人們都沒心思,潦草打發了;此時姐姐已經是中學生,她還在小學裡;眼看她臨近中考,學校又停課了;文化大革命吧,小學生不能參加;小學終於也開展文化大革命了,卻正逢複課鬧革命……這就已經不是她和姐姐之間的事了,好像是和時代之間,那就沒法慪氣了。其實呢,是成長的事,是舒拉特別的渴望長大。就因為這,舒拉給自己的成長造成了許多困難。她沒有同年齡的夥伴,同齡的夥伴統看不上她的眼,覺著他們幼稚。這只是她的看法,實際上,她可能比她的同齡人心智更不成熟,因是違背自然,不能順暢發展。她就很孤寂,這孤寂促使她更加感到不公平。所以,她永遠無法享受她的年齡裡的時間,盡是不高興了。就在這種孤寂之中,她的又一項功能則兀自發達著,那就是思想。在她這個年齡,說「思想」兩個字大約是可笑的,可事實真就是,舒拉的思想能力,擺脫了身心限制,呈孤立狀態,突飛猛漲。這也是令人苦惱的,怎麼說?簡單說吧,她有著發達的思想,可是,想什麼呢?就好像利器在身,卻沒什麼可供切割的,弄不好,還會傷自己。她還小,還沒開始生活,思想卻已經預先工作。

  她曾經將一整本馬恩列斯語錄抄寫在筆記本上,她連字都寫不端正呢!這些斷章取義的字句,她抄時都是懂的,可過後卻一無印象。她在弄前的馬路上走來走去,有發傳單的紅衛兵急急地經過,都不會發給她一張。偶爾,不知是哪一位革命者登上高樓,於是從樓頂飄飄搖搖灑落一陣子紙片兒。她奮力追逐,搶奪來一張半張,那薄脆的紅綠紙上油印的鋼板刻字,看起來就更不得要領了。她很珍惜地將這些傳單收藏起來,也有薄薄的一疊了。還有一回,她尾隨幾名男生去往各處看大字報。就像她覺得姐姐她們「俗」一樣,她覺得凡女生都免不了「俗」,她自己,當然也是女生,可她不是同別人不一樣嗎?她寧可與男生交往,因覺得男生的世界是大的。可同年齡的男生甚至顯得比女生還幼小,再說,學校裡嚴格地劃分男女生,她根本無法和他們說話。那一回,她聽男生們商量去看大字報,便遠遠地跟著去了。說起來都怕人不信,僅過一條橫街,舒拉都要迷路的。她就像人們形容的,「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家裡大人管她管得很嚴,在姐姐底下,她永遠是小的,所以這種管束就沒了期限。她決不能單獨穿過馬路,她晚上決不能出門,她不能收受別人東西,甚至於,她的零用錢由姐姐代管。她相距十來米地跟在男生後面,在她看起來已經走得很遠,街道完全陌生了,可他們還在繼續往前走。她心裡害怕,與他們的距離越縮越近,其實他們早已經發現她的尾隨,可他們不是害羞嗎?還有意加快速度,好擺脫她。大街上就出現一人追,數人逃的情景。最後,他們進了一所院落,院內一幢小樓,裡外都張貼了大字報。舒拉驚魂未定,又怕被他們甩掉,找不到回家的路,墨汁淋漓的大字從眼前過去,不曉得寫的是什麼。等她心神稍安,有幾幅古怪的畫,約略進了眼瞼,卻更加不懂——一顆綠色的太陽,底下有一立一背兩個人,立著的是小孩,背著的卻是大人,題字為「西邊出了個綠太陽,我背爸爸去買糖」……暮色將至時她終於回到家中,當她看見熟悉的街景,不由奔跑起來,差一點撞上一輛自行車,騎車人斥駡道:小姑娘尋死啊!經過這場歷險,舒拉再不敢嘗試別的,她只能坐在家中,面對四壁苦思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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