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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在舒婭他們家的樓上,住著一戶殷實人家。祖父曾經是洋行職員,現已退休,老人作派洋式,拄「斯迪克」,抽雪茄,那股辛甜交加的雪茄煙味從樓上彌漫下來,四處都是。祖母一直做主婦,氣度也很不凡。織錦緞的夾襖,毛料褲,冬天抱一個熱水袋,夏天一柄羽毛扇。有時會下樓來,卻不下到底,站在樓梯口轉彎處,向下望著。樓底下的兩戶,一是舒婭家,一是那寧波籍鄰居,都沒有關門的習慣,大敞著,那家的祖母便將兩家的起居活動盡收眼底。她靜靜地立在那裡,好像等待有人邀請她下去坐一坐,可是誰配作這樣的邀請?她是如此的威儀。底樓兩家的大人都去上班了,只有吵吵鬧鬧的小孩子,還有保姆們。舒婭家的揚州保姆曾發出過邀請,可她矜持地一笑,沒下來,反是轉過身上去了。她大概是要有三邀四邀才可屈尊,可舒婭家的揚州保姆不是一般的保姆,她是見過世面的,亦很有尊嚴。於是,那祖母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沒有機會下樓來了。這家也有一個小孩子,年齡在舒婭與妹妹舒拉之間,因是獨女,平素十分寂寞,也常到樓梯拐彎處站了,望著底下的房間。但她不像她祖母那麼矜持,只要舒婭一招手,立刻飛也似地跑下去,毫不掩飾迫切之情。無奈好景不長,不一會兒,就響起祖母的叫聲。她一邊應著,一邊趕緊跑上去,回到樓梯拐彎處,巴巴地向下看,然後再伺機飛奔下來。這是小時候,長大以後,她祖母不怎麼干涉了,卻都開始作態,變得很矜持,有時見面甚至裝不看見,話也不說地擦肩過去。但另有一些時候,似乎什麼機關打開了,又相熟得不得了。舒婭從寧波回來,她們間的關係恰好處於交好的狀態,那女孩似有無窮的話要與舒婭說,最重要的其實是兩件事情:一件是,她告訴舒婭她祖母說,舒婭是弄堂裡最漂亮的女孩;第二件是,弄堂口貼了一張告示,讓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去街道登記——所以,她的小叔叔和舒婭的爸爸也都要去登記了。

  舒婭來不及去想,那女孩的小叔叔,一個緘默的無業的青年怎麼會是右派,自己的父親竟然是右派,就夠她傷腦筋的了。她第一個反應是去找母親問,還是像小孩子的時候,有什麼不明白的事就去問母親。母親早就想告訴舒婭父親的底細,可是見她興興頭頭的,沒機會開口,現在好了,免了她開口,舒婭就知道了。母親先是點頭,然後安慰道,一九六〇年時,父親的右派已經摘帽。但是這並沒有讓舒婭好過多少,她向來自恃「紅五類」,血統純正,即使「摘帽右派」這名字在她也是恥辱的。她痛心地哭了一場,哭罷,黯然地褪下紅衛兵袖章——雖然做了逍遙派,但她依然是紅衛兵,一個沒有派別的紅衛兵。這個動作又讓她掉了幾顆眼淚,卻不像先前那麼絕望,而是奇怪地感到一種滿意,滿意什麼呢?不知道,是不是滿意她是憂傷的。就這樣,舒婭結束了她的政治生涯。而母親,卻憂上心頭。她暗暗地注意女兒的動向,當然不是怕女兒會有什麼想不開的,這點她絕對放心,這孩子缺乏強烈的個性,她曾經對此不夠滿意,但現在倒覺得安全了。她怕的是,舒婭會像許多兒女所做的那樣,與父親劃分界線。方才說過,母親屬￿革命隊伍中的小知識分子,多少有一些自由思想,也正是這點自由思想將她從教條主義裡面扳回了一點,有了些微的人情之常。在反右時候,她沒有聽從組織勸告,與右派丈夫離婚,就是這人情之常作祟。她重視她的家庭。現在,她擔心舒婭能不能經受住考驗。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母親宣佈合家前往龍華公園遊玩。臨到出門,舒婭說不想去了。母親先沒說什麼,與父親領了舒拉徑直走了,走到弄口忽一個轉身,返回家中。舒婭正坐在窗下看一本小說書,母親幾乎是青著臉,幹著喉嚨,說:爸爸的問題已有過結論,現在正接受組織重新審查,暫時沒有發現新的問題,所以,你還沒有到需要表態的時候!這氣氛在家人中間是過於嚴重了,舒婭說是在大革命中沉浮,其實和課外活動差不多,哪裡見過這陣勢,當即放下小說,老實跟在母親身後,一同往公園去了。這是個陰霾很重的天氣,景物都顯得蕭條,人呢,都有心事,臉色沉鬱。公園平坦坦的,沒有什麼風物,只是兀自立了一具名為「紅岩石」的陡石,表示著對革命傳統的紀念。另還有幾塊草坪,草皮枯黃而且稀疏。他們一家四口,也談不上遊興,甚至是百無聊賴的。母親則不同,她姿態軒昂,邁著很大的步子,走得風快,其餘幾個只得加快速度。看上去不像出遊,而像是受檢閱,以一個完整家庭的隊列,經過世人的觀禮台。此時,母親分不出心去注意,身後的這一列人裡面,舒婭顯得多麼的不入調。她已經是一個少女,不合適與父母,以及未成年弟妹出行,且是去這麼個乏味的公園。在生長的這一個階段上,家人都配不上她,簡直要辱沒她了,因都是俗人,而她,就像天仙下凡。

  好了,當小兔子他們認識舒婭的時候,照他們的說法,舒婭也是個「小市民」了。舒婭呢,很微妙地,自從與那一夥人結識後,有意無意地想回到她的家庭背景裡去。她開始說普通話;在家裡尋找舊軍服,競也找到一件,兩個口袋的列兵服,腰身肥大無比;她還誇張自己在運動中的經歷……可是,顯然無濟於事。小兔子他們第一次上門,看見的一幅圖畫,就是舒婭家的揚州阿姨和妹妹舒拉坐在門口剝豆,見舒婭帶一撥人回來,舒拉很不給面子地叫舒婭一起剝豆。舒婭不理會,舒拉就在身後很凶地吵。豆蔻年華的女生,有一個半大的妹妹總是麻煩,她們看著姐姐煥然一新,由不得妒火中燒。舒拉和舒婭性格完全不同,不那麼好說話,而是有些乖戾。生性疏闊的姐姐往往會有這樣的妹妹,專門欺負她,和她作對。這一撥人,好笑地看著舒拉。小兔子沒說什麼,七月呢,朝舒拉一瞪眼,要將她嚇回去的意思,可那只是一霎,接下去是更兇猛的吵。此時,南昌一牽嘴角,說道:真是小市民!自從與小兔子交上朋友,南昌的心情輕鬆許多,變得比較多話,但是沉鬱的性格還在起作用,那就是他出語尖刻。他的這句話,讓舒婭和舒拉都滿臉通紅,舒婭轉身將房門帶上,可是不一會兒,舒拉推門進來,拖把椅子坐在一邊。你又不能趕她走,這也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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