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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前面說過,海鷗生活中有許多時間是在醫院裡度過。肺科病區裡,除了那病入膏肓的老年患者,年輕的多帶有些古典的情調。身形瘦削,有弱柳扶風之姿。到了午後,蒼白的臉頰上則浮起紅暈。表情又多是憂鬱的。人們都穿著一色的病員服,沒有男女之分,簡直像是《聖經》中的伊甸園。海鷗年幼,形狀又更幼小,有一種奇特的甜美,有些女病員就把他當孩子,帶著他走來走去,做什麼也不避諱他。本來,人一人病房,性別就模糊了,那就好像是另一個人間,天上人間,與紅塵俗世無干係的。海鷗看著那些青白的肌膚底下,隱現著淡藍的筋脈,就像是最薄最透的材質做成的器皿。有時候,她們,那些年輕的女病人,讓他坐在床沿,自己靠在枕上,面對面很近地,打撲克牌。他嗅得見她們口中的氣息,帶著結核菌的甜絲絲的氣息。結核菌就好像一種詭異的花,類似罌粟花,有毒,可是嬌豔無比。這些女病人中,總有一個或者兩個尤其的美豔,而且特別的哀傷。曾有一次,其中一個竟將海鷗抱在懷裡。抱的姿勢很奇怪,是讓他橫躺在懷裡,像抱嬰兒。可海鷗再矮小也已是個少年,於是腿就伸出床沿,越過床和床之間的過道,搭在了對面的床上。海鷗的臉貼在她的胸口,結核菌吞噬了她的脂肪,她幾乎是平胸,可還是有著薄薄的、小小的、腺體組織,上面綴著細緻的乳頭。海鷗曉得她是當他孩子耍,可這遊戲裡有一種慘痛,使它變得莊嚴了。他們以這種古怪的造型靜默著,看見的人多是見怪不怪,方才說過了,這是與俗世不相干的一個世界。等到出院,來到外面的世界,海鷗會感覺到一股子粗魯勁,當然,是生機勃勃的粗魯勁。健康難免是雜蕪的,良莠不齊。這蓬亂的世界與海鷗總是有隔閡的。好像不止是他,他的病友,也或多或少有著同樣的感想。所以,出院以後,他們,主要是她們,還會來找他。

  這些病美人,大多出身市井,家境十分平常,這樣的病,主要是緣於傳染和營養不良,實際是貧寒之症。海鷗是沒去過她們家,倘若去過,一定會吃驚。她們中有一個家裡開煙紙店,位於一條嘈雜的狹街,一開間的門面,從店堂裡一架木梯上去,一間閣樓,就是她和母親、妹妹們的臥室,晚上打烊之後,上了排門板,在店堂裡搭一張鋪,則作了父親的臥榻。還有一個家住汽車間裡。再有一個,很奇怪地,住在二樓與三樓之間擴出來的夾層,是當年二房東招攬房客時做出的建築奇跡。她們懷著豔羨並驕傲的心情,走人海鷗家所在的公寓大樓,這城市的市民對公寓都抱著敬仰的心情。她們略略不耐地應答著開電梯人的詢問,乘到海鷗家的樓層,摁了門鈴,然後走進寬敞明亮的房間。都市里人多是虛榮的,疾病又讓這些女孩對生活迫不及待,她們就有些貪婪。她們走進海鷗的家,儼然貴客的樣子,等女傭人端上茶,翻看電影畫報,憑欄眺望街景。但當看見海鷗的外婆,神情頓時瑟縮起來。這老太太,即便只穿了家居的藍布罩衫,都顯出一派威儀。那雙利眼啊,什麼窺不破?事實上呢,他外婆相當開放,並不干涉海鷗的社交。所以,她們也只是儘量避免與老太太照面,依舊經常來訪。漸漸地,她們又帶來了她們的朋友,多是男朋友。像她們這樣患肺疾的人,婚嫁都是渺茫的,所謂男朋友其實只是一種曖昧的關係。他們,還有她們,都比海鷗年長,把海鷗當小弟弟,有些事情可以不顧忌。但同時,內心也都知道,海鷗雖然年少,卻很解事,就靠得住。因她們不是休學就是退學,這些男朋友就也是閒散無業,有著充裕的時間。他們總體不外是高中或者大學畢業,不服從分配去外地或者農村,具體到各人,情形卻挺複雜。有一個出身于小工商業主家庭;另一個家中開彈子房;第三個父母也都無業,生活不知從何來源。但無論哪一種,他們穿戴都很時髦,形象也很清秀。他們所以和這些有疾患的女孩結交,是因為他們同樣的沒有前途可言,就都抱著及時行樂的人生觀。

  這些男朋友的加入,就像一服調和劑,緩和了她們看見外婆的緊張心情。外婆顯然對這些男客比對女客更有興趣。倒不止是同性相斥,也不止是人口單弱的家庭總是歡迎男性上門,而是,在外婆看來,這些病歪歪的女孩子,大多談不上有什麼眼界。外婆雖然是女流,可胸襟不下於一個男人,這些男客為她帶來外面大世界的氣息。而且,外婆還有個好處,就是不存偏見,三六九等她都接受。有了這樣的應許,他們出入海鷗家就更自如了。外婆同時也是個識趣的人,曉得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熱鬧快活,所以就給他們方便,並不介入。她又有早睡的習慣,晚上七點半就上了床,靠在枕上看一本《浮生六記》或者《兒女英雄傳》,那邊房間就完全成了年輕人的天下。

  他們在一起,主要的活動就是聊天。除了聊天,他們又能幹什麼?他們幾乎是一無所有的人,沒有經濟能力,沒有社會地位,也沒有足夠的健康,什麼欲望都只能落在空談裡。但年輕人總歸是不安分的,先是言語上出了格,觸碰禁忌的題目,這題目無非是男女關係。像他們這樣狹隘的貧瘠的人生,除此還能涉及什麼重大的禁忌?一屋子人團團擠坐著,彼此的呼吸交融一起,雖只是手臂和手臂,膝蓋和膝蓋,還有腳和腳,隔著衣衫鞋襪一小點接觸,亦能感受到肉體的溫熱與彈性。晚春與初夏的季節,人體是濕潤的,有較強烈的氣息分泌出來,他們不禁要做小動作了。所謂小動作,不過是擠得更緊一點,擠壓的部位再擴大一點,燈呢,關了大燈,只開一盞檯燈,在燈影的暗處,就傳出衣衫的窸窣聲。綽約能看見,有肌膚的青白色裸露出來。這也是海鷗和這些女孩子們在醫院裡的把戲。說來也可憐,這些蒼白孱弱的肉體和頭腦,其實根本容納不了青春,也容納不了欲念,他們也只能是張張看看,飽一飽饑餓的眼睛。要不是知道這裡面的淒絕,這種畸形的宣洩就是猥褻的了。可是,真可憐啊!這些病怏怏的花朵,還有他們,病態的精神,不也是青春嗎?掙扎的,力不從心的青春。慢慢地,就有關於他們的傳言流行,說這裡男女混雜,蹤跡可疑,行為有不端之嫌。先是街道裡委上門探查,再是派出所傳喚問詢,眼見得公安介入,要著手立案,是海鷗繼父出面,至少將海鷗脫出了干係。但有兩名男青年,因其出身不良家庭,再加不服從工作分配,好比是有前科的人,自然是要罰重。分別被判一年和一年半勞動教養,去了安徽的農場。自此,他們這個小團體解散。母親將海鷗帶去南京,在軍區總醫院住了半年,回來以後便插班入學,繼續高中課程。那一場事故,伴隨那些夜晚,如同一場夢魘:陰鬱,淫邪,卻散發m旖旎的芬芳,如今風清雲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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