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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9、又一種戶外

  你知道什麼是冬蟲夏草嗎?

  小老大問大家,大家多半不知道。小老大自問自答道:有一種蟲子,在地底下越冬,吃的是一種菌類的籽;這一種菌類的籽也是活物,它們在蟲子的肚腹裡發芽、生長,把蟲子掏空;到了春天,便從蟲子的頂上長出一株草來,這就是冬蟲夏草。小老大沉吟著,停了一會兒,又說了一句:我就是這種蟲子,我肚腹裡的菌籽,名字叫結核菌——南昌問:那麼,你頂上會長出什麼草來?小老大笑了,眼睛一亮:思想,我的草就是我的思想。就在這一刹那,他們兩人忽就溝通,互相有了瞭解。這是在南昌走進小老大客廳的一個月之後。這一個月裡,南昌幾乎隔天就到小老大這裡來。他倒不是喜歡這裡,相反,他覺得小老大的客廳裡散發出一股腐朽的氣息,令他很不舒服。他往這裡來,只是因為除此他沒什麼地方可去,他怕一個人待著。他那個家,本來還能待,但自從陳卓然上門,然後再不上門,他就不能待了。陳卓然就好像也知道這點,所以把他帶進小老大的家,放下以後才徑直去了。陳卓然好像還知道,南昌終究會受小老大的吸引。

  小老大和南昌過去接觸的人不同,南昌的生活罔子,怎麼說?就舉陳卓然作代表吧,陳卓然是南昌圈子裡最傑出也最典型的人物。他展示的是這個社會的正面,所以是明朗、積極、向上的氣質。而小老大卻是在社會的——也不能說負面,只是偏隅的角落,開拓出一個空間,那裡是幽暗的光線。但是,他們兩人卻有一個共同的地方,那就是思想。他們都是有思想的人。雖然思想和思想不同。陳卓然的思想是從革命——書本和實踐中,開出花來。小老大的,就像他自己說的,是從吞噬體內營養的菌種——結核菌,長出的草。前種是在開放的世界裡,後種則是在隱蔽的地方,帶著潮濕的黴氣,可都是活體,都有生命,也都是思想。其實,小老大的思想,暗合著目前南昌的心境,只是他並不自知。他單是覺著,在小老大這裡,既和外面世界隔著,又有一些熱鬧,不會心生寂然。這一段的戶內生活,讓他變得有些怕人。騎車在街上,看見有遊行的隊伍,或者集會的人群,他遠遠就繞開走了。這種場面,在這裡或是那裡,觸及了他的創痛。大多時間他是不去想的,偶爾的,會有一個意識浮現上來,那就是,他已經離革命很遠了。他從政治舞臺中心退到邊緣,就在這時,和小老大的思想邂逅。

  在小老大這邊,即使沒有其他客人,至少也有小老大。小老大也不把南昌當客人,照舊面朝陽台坐著,南昌就端一張椅,坐在他身旁,同他一起觀禮,觀的是千溝萬壑的巷道和連綿屋頂。天已人夏,落地窗打開一半,高樓的風是鼓蕩的,從門裡窗裡灌進屋內,將些小東西,紙啊,手絹啊,吹落在地上,滑行著。他們沒有固定的話題,東一句西一句的,甚至十脆沉默著。照說是冷場了,可兩人都不覺得窘。這就是小老大適合南昌的地方,南昌本性是緘默的,他善辯的才能可說是被陳卓然激發起來的,或者說塑造出來的,更重要的是,革命又提供了雄辯的資料。現在,激情平息了,陳卓然也離去了,南昌不由地又回進他的緘默中去。由於攜帶了許多新的閱歷,他的緘默就更深了。小老大完全不瞭解身邊這個年輕人的來歷,這時節,他家客廳裡充滿了倏忽來,又倏忽去的少年人。在那場事故之後,他們家沉寂了一段,直到一九六六年六月,學校停課。在革命的緊張空氣的另一面,社會卻是鬆弛下來,原有的秩序解散了,於是,海鷗的客廳逐漸解除戒備,重新開放了。這一回的座上客是完全不同的人,他們是合著小老大的另一種身份,就是軍幹子弟的身份。要說,他們,這些幹部子弟本應是社會的主流,但此時此地,他們卻在別樣的境遇裡。他們的父母處於不利的地位,他們也從運動中退潮下來,由各種途徑,走進小老大的客廳。這裡,確有一股子逍遙的氣氛,專為失意的少年革命家所準備著。

  小老大的客廳——所謂客廳,只是一種修辭性的說法,事實上,這裡也是他的臥室,還是他和外婆的飯廳,但是,它又確有著客廳的意味,那就是社交集會的意味。它是一個社交場所,充斥著清談的風氣。和革命時期的清談不同——還是拿陳卓然做代表,陳卓然的清談是軒昂的,「霧月十八日」式,多少染著浮誇的激情,但是飽滿啊!胸襟大啊!那歐式的長句子,無窮的裝飾語,堆砌出一個壯美的辭藻宮殿。在這裡的清談,卻是陰柔的,就像什麼呢?就像楚辭,南昌頭一回來到小老大的客廳,聽見他念的屈原的《離騷》。再舉幾句為例,「少司命」:秋蘭兮糜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是另一路的浮誇,綺糜的華麗的浮誇。兩者都是空想,前者是空想白命救世主,後者是空想的慰藉。年輕人的頭腦裡,其實都有著無限的虛無,靠什麼來填充?還是靠虛無填充,但這一回的虛無是有著形式的外殼,所以他們就又都成為形式主義者了。他們就這樣以虛空來抵制生活的實質性,因生活的實質性是有壓力的。而南昌卻是一個例外,小老大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感覺到這個青年顯然缺乏一種本能,就是壓力來臨時閃身讓開,相反,他迎面而去。這也可以視作為勇氣,但終究是危險的。

  一日,南呂細看著小老大窗臺下一株龜背,然後問道:為什麼每一片葉子只能從前一片葉子的根部發出來?小老大說,這就是代和代的關係,無法僭越的繼承關係。可是,南呂說,這樣順一邊延伸過去,都失去平衡了。小老大解釋,這是盆栽,要在地上,你就會看見,到某一個階段,枝葉自己會著下根,形成獨立的一株,事情先是傾斜傾斜,最終還是平衡,這就是大自然。南昌又問:這是不是宿命論呢?小老大看他一眼,覺得觸動了青年的某一處內心,略停了停,他說:你知道龜背的葉片為什麼破出這些穿孔?青年搖頭說不知道,小老大告訴道:龜背是一種熱帶雨林的植物,那裡的氣候多是風雨驟來,像龜背這樣闊大的葉子很容易受傷,於是,經過長時間的優勝劣汰,形成了葉片上的漏孔,穿風過雨,消解衝擊力,保護了自己。青年看著小老大,認真聽他說話。他的單瞼長梢的眼睛,有著黑漆漆的眸子,神情十分專注,可是卻差一點悟性,小老大心想。不過他卻也有些喜歡這青年,喜歡他的認真。他知道,這一屋子的人,大約只有他是認真聽自己說話的,雖然還是聽不太懂,甚至,難免南轅北轍——這就是太過認真的緣故。小老大的話,是要靠悟性的。這青年是另一種思維方式,是靠「啃」的,螞蟻啃骨頭的「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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