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遍地梟雄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他們走出農貿市場的大棚,黎明的氣象很清新。岸下停了一條木船,船主正在卸黃瓜和青菜。黃瓜是暖棚裡出來的,乾淨得水洗過一般,青菜是江南特有的矮腳菜品種,染了霜,胖鼓鼓的一棵一棵,令人想起家中飯桌上的菜碗。這個鎮市,揭開了又一日的帷幕。他們從石橋走到後街,豆漿鋪開了張,進去喝兩碗熱豆漿,吃幾套燒餅油條,通夜消耗的熱能就又回來了。順來路走回去「人民醫院」停車場,大門開著,他們的車還在,頂上停了一抹朝霞。等他們上了車,車開出停車場,太陽真的就要出來了,灌了一溝的金水,溝邊的柳條也變成黃金縷。水上緩緩過來一條船,船上立一個人,握一杆網兜,左一下,右一下,打撈水中的腐草,這有些像仙境呢!他們的車從岸上開過,與船相對而過,開出老街,上了新街。新街上總是另一番氣象,車和人洶湧起來,聲音也嘈雜了。他們沿大街駛出一段,有運石料的拖拉機和卡車隆隆地過來,遠處可見殘缺的山形,車就上了國道。

  這一路,他們歇人不歇車地趕,只在中途加油時,略停了停。付了油錢,他們所餘款項就只有五十元,外加幾個硬幣。所以,必須在日落前趕到武進,與戰友接上頭。一人開車,其他三人就在車裡補覺。車裡開著暖氣,太陽熱烘烘地曬著外殼,催人入眠。國道上車輛成流,因隔了窗玻璃,聽不見發動機聲,只看見飛轉的車輪,幾乎離地似的,你追我趕地向前去。偶有一聲喇叭響,也是遠遠的,好似天外傳來。輪毛豆開車,已到了午後,他聽見自己肚子在叫。這並沒什麼,開出租車的人,經常有一頓,沒一頓——他想起開出租車的日子,已經是隔年的往事了。那些「朋友」們,在馬路上交互往來,車前燈,尾燈,就是打招呼的手勢。他知道凡是載了頂燈的桑塔納,都是他的「朋友」,雖然叫不出其中哪怕是一個人的姓名。他不能不承認,這是一種孤寂的行業。那三個人睡得很沉靜,車裡就像只有毛豆一個人,於是他的思緒就不受干擾,自由地飛翔。他想起那城市夜晚的馬路上,出沒著的小厲鬼,塗著鮮豔的唇膏,有一個,竟然塗成黑色的。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的回想中,小厲鬼們的臉,就像薄脆透明的肥皂泡,一個一個爆破了。他眼前有些繚亂,有一些光圈在遊動,是日光的作用,他將車窗上的遮光板拉下來。有一輛麵包車從後面上來,與他平行著。副駕駛座上有個青年,向他打著手勢,朝他車尾的方向指點。毛豆不曉得他的車後部出了什麼狀況,放緩速度靠邊道漸漸停下,然後下車去。原來是車牌掛下來一半,幾乎拖地。於是,打開後車蓋找出工具,重新旋緊螺絲。他看見車牌又換了新的,上面是「蘇」字頭,這車變得越來越陌生了。日頭煌煌地照,耳裡灌滿汽車發動機的「行行」聲,還有輪胎和路面摩擦的「嗖」聲。毛豆直起身子,四下裡望去,心裡恍惚,不曉得這是什麼地方。冬歇的田間,有一座小水泥房子,大約是變壓站。門上新貼了對聯,看不清字樣,只看見醒目的紅。毛豆忽然一陣心跳:他為什麼不跑呢?沿了地邊往相反方向跑,再跑下岔路,一徑跑進村裡——車裡人正睡到酣處,等睡醒過來,還要調轉車頭,可不那麼容易!毛豆的腿開始發顫,他向路邊農田邁了幾步,不知為什麼,沒有跑,而是解開褲扣對了地裡撒尿。天地多麼廣大,看不到邊。天又是多麼藍,上面有幾絲白,就好像是那藍起的皺。公路上的車也是甲殼蟲,不是像上海城市裡,被高樓襯小的,而是被天地襯的,連公路都只是一條褲腰帶。還有遠處那些房子啊,樹啊,橋啊,都是小玩意兒。而他自己,毛豆,簡直就像沒有了似的。就在這茫然的時刻,車上下來了大王,二王,三王,睡眼惺忪地,也對了地裡撒起尿。毛豆知道跑已無望,反平靜下來。待上車時,大王換了他,他就坐到副駕駛座上。方才那一時緊張過去,人陡地鬆弛下來,不一時,便睡熟了。中間有幾回醒來,每一回,開車的人都不是同一個。先是二王,後是三王,再又是大王。他睜眼認了認人,就又睡過去。最後一趟醒來,車窗前面的路上方,正懸了一個金紅的日頭,不停地向後退,退,退,終於退到路邊,筆直墜落下去,武進到了。

  在冬日短暫的夕照裡,街和樓有一時的金光燦爛,轉眼間灰黃下來,進入暮靄,卻有一股暖意生出,是安居的暖意。蟲和鳥都是在這一刻裡回巢了。車在街上盤桓,猶疑著要進哪一條岔路。武進出乎意外地大和繁華,因與常州市相連,看上去竟是個大城市。幾幢高層建築兀立于樓群之上,玻璃外牆反射著最後幾縷光輝,地下是車和人。可能因為街面無當地寬闊,車與人就無序地漫流著,反使得交通壅堵。大王似乎也有些茫然,在互相搶道的人車堆裡,進也不得,退也不得,前後左右的車都在鳴笛。亂了一陣,終於又找著方向,各自調整位置,就像千頭萬緒中忽有了一個眼似的,輕輕一抖,分外流利地解開來。這樣,大王就把車開進直街,駛上另一條平行的馬路。大王放慢車速,沿馬路緩行。街沿多是臨時搭建,結構簡易的店鋪,髮廊,飯館,摩托車行,洗車鋪。有些店鋪正打烊,捲簾門「嘩啷啷」地落地,另有一些,則悄然張起燈來,暮色沉暗中,顯出一種幽微的氣息。車開到街尾,過一座水泥橋,再從前街繞一個圈子,回到這街上。車開得更緩,並且貼了街沿,此時,街上無論人,還是車,都稀落下來。有幾家飯館門前,亮起了霓虹燈,竟也顯出一些都會的靡頹聲色。大王終於確定了地址,在一爿碟片店前停下,然後自己下車,推門進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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