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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車熄了火,寒意漸漸升起,大半也是腹中空空的緣故,從一早吃豆漿油條到現在,他們再沒有進食。但二王三王是受過生活磨練的人,連毛豆,開出租不也常常錯過飯時?所以,都保持著鎮定,安靜坐在車內。天黑到底,街燈顯得亮了,柏油路面起著反光。有一時,竟沒有一個人,一輛車過往。可僅僅是一時,飯店的門,開關頻繁了,突然間冒出人來。也是以年輕的男女為多,遝遝而來。有幾輛車開來,停靠在路邊,然後車上人下車,啪啪地關上門。飯店門楣上的紅燈籠更紅更亮,玻璃門打著閃,漏出一點熱鬧,又掩住了。這一輛車裡暗著燈,誰也看不見裡面的人,有手腳閒不住地走過來,就車後蓋上重重拍一下。車裡人也沒反應,他們在等待他們的頭回來。

  大王其實去得並不久,只是很奇怪地,他並沒有從進去的碟片店裡出來,他們三雙眼睛一直看著碟片店的門,大王卻從天而降似的,忽然拉開車門,坐進來了。再仔細一看,並不是大王,不等他們回過神來,車已經開動。這時候,他們發現前面有一輛藍色桑塔納,正亮著尾燈離開街沿,他們的車跟隨其後,相距一段距離,駛出街去。三個人都沒發問,倒不是對來人的信賴,而是信賴大王。大王是這樣一個特殊的人,跟了他,就必須過一種特殊的生活。車拐了幾個彎,每逢拐彎,那一個閃爍的尾燈,就好像大王在對他們眨眼睛。就這樣,七拐八拐,汽車出了市區,上了公路。走了一段,忽然車流壅堵起來,漸漸連成長陣,最後乾脆停下來,顯然前面發生了事故。二王嘀咕一聲,沒有人回應他,新來的開車的陌生人頭也不回,正對著前方。一輛小型貨車,將前面那輛車與他們隔開了。反向的車道依然流利地通行,並不很密集,但也是一輛接一輛,車燈像流星一般劃過去。他們這裡三個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小型貨車前的藍色桑塔納,生怕會跟丟了。此時車內的沉默變得有一些不安,幾個人心裡都在想:這人要帶我們去哪裡呢?又想:大王他到底在哪裡?開車人不吐一個字,連他的眉眼都沒看見,只覺著他操縱排檔有些手重,起動和刹車就會打個格楞。但他們沒有一個人提議與他換了開,內心裡有些生畏,因想這是大王的戰友的人,可是,大王在哪裡呢?他真的就在前邊那輛車上嗎?那輛車在慢慢向前移,又移前兩個車位,與他們隔了三輛車,而他們卻原地不動。車陣終於動了,越來越快,彼此拉開距離,不一時,恢復了正常的路況。這是一條普通公路,方向大約偏東北,經岔道時,有幾回讓車,就又落後了些。而前邊的車卻如脫弦之箭,流暢之極。這像大王開車,坐在前座的毛豆覺得出來。大王開車就是有這麼一股驃勁,不開車的人覺不出來。其實,車就是騎手的馬,馬有好馬和劣馬,騎手也有高手和低手,風度就是不一樣。只是,大王的車,離他們越來越遠,幾乎看不見了。車裡的空氣忽變得凝重,公路兩邊是休冬的田,如今沉陷在夜色之中。遠處有幾點模糊的燈光,還有幾眼發亮的水塘。星月都沒有出來,公路上的車,就好像在暗夜的隧道穿行。可他們都是有閱歷的人,經過許多危機的時刻,所以沉得住氣,始終保持鎮定。忽然間,極前方有一輛車出了隊列,左尾燈閃著,準備大拐——大王又出現了!毛豆可以肯定,這是大王,大王的那一拐,有一種脫兔之勢。他們的車加大油門,到前面地方,也一個大拐,從道左下了公路,駛進一條寬街。和所有舊城的新街一樣,路邊是來不及長大的樹,樹下是簡易的矮房,路面蒙了水泥色的塵土,塵土的氣味洋溢在空氣裡。燈畢竟稠密了些,但在廣大的夜空下,依然是疏淡的,而且,反而照出了夜的破綻——這裡破開一個店鋪,鋪前污水橫流;那裡臃起一堆瓦礫,貓和狗在上面攀爬;電線杆上糊著治療梅毒淋病的老軍醫張貼;破塑料袋東一片西一片地揚起落下,沾著一點反光,就像沾著穢物。穿過灰暗的街道,你再想不到,前邊卻有一幢大廈,霓虹燈亮著幾個大字:五洲大酒店!車在沿街的臺階下停住,開車人終於發出聲音:下車。三個人應聲下車,那人又發出第二聲:東西。二王與三王會意地繞到車後,打開後車蓋,取出東西。就在扣上後車蓋的同時,車發動了,一溜煙地開走。這三人幾乎是被逐下車來,二王對了車後罵了一聲娘,被三王止住了。現在,他們三個人,提著可憐的一點隨身用品,站在酒店大理石臺階下,門裡投出的一片光裡,茫然不知所向。正彷徨轉側,忽見門裡有人向他們招手,不是別人,正是大王。

  他們幾個蹬蹬上了臺階,撲開玻璃門,迎面總台頂上的大鐘正指向七點半。而他們竟覺著已是夜半,與大王分別了許久。此時,三個人在溫暖明亮的大堂,圍著大王,感動得眼睛都濕了,他們終於又在了一起。大王說,戰友已經替他們登記了客房,現在上二樓餐廳吃飯。他們這才想起饑腸轆轆的肚子,頓時覺得險些支持不住了,一邊往二樓去,一邊問:戰友呢?大王說戰友走了,說話間,就進了餐廳。餐廳裡還很熱鬧,屏風攔去大半,後面是哪個單位的新年聚餐,顯然已經酒酣人飽,正互相拉歌,喧嘩得很。他們四人在稍許僻靜的角落裡坐下,服務小姐送上菜單,這一回是大王親自點菜,大王說:今天是慶祝,也是送行。那三個面面相覷:為誰送行?大王對著毛豆笑道:送你呀!我們的合約到期了。毛豆這才悟過來,「哦」了一聲。大王繼續點菜,點畢後,卻讓小姐先上一盆麵條。這一日是有些餓過勁了,方才還恨不得立刻進食,此時,聞見餐廳裡的油氣,竟飽了。等麵條上來,分到各人,只一小碗,熱騰騰地下肚,才緩過勁來,又有了食欲,冷盤也上來了。到底是大王懂得吃的科學。暖烘烘的餐廳裡,細看去,玻璃吊燈,水曲柳護壁板,塑料高泡牆紙,都蒙了薄薄的油垢,但也是膏腴之氣,增添了豐饒,讓人滿足。大王吃著菜,說了一個天目山和尚吃粥的傳說。說的是天目山上的禪源寺,原先是個大寺,單是禪房就有上萬,出家人數千,日出時分,旭日光照大殿,正殿,側殿,二進殿,三進殿,鋪排開一行行案子,案上則排開一行行粥缽和鹹菜缽,然後和尚們開始吃粥。滾燙的白粥,竹筷劃進嘴裡,包住,咽下,竟無一絲聲息。想想看,數千和尚喝熱粥,悄然無聲,是什麼場面?那是入了化境。這故事說完,那三個不由都聽見了自己的咀嚼聲,分外響亮,一時不敢動嘴。並一刻,又轟然笑起來:管它呢!我們又不是出家人。大王說:隨意,隨意,我不過是在說心功的一種。二王接著也想起關於功夫的一則故事,說的是他的師傅教他,每天早起練功,必是不吃飯,不喝水,憋著屎尿,等一趟拳走完,才吃喝拉撒。講的也是「並功」。三王說的卻是相反,不是「並」,而是「放」。他沒有拜過師傅,遇到二王和大王之前,也沒有教導他的人,是在同行中間互傳經驗得到的方法,就是挨打時要大口呼吸。他說,你們一定看見過,挨打的人總是大聲叫喊,你們千萬不要以為他是受不了,恰恰相反,他是在大口呼吸,這樣,傷就不會積淤起來,而是散發出去了。雖然表面上背道而馳,實質上講的還是一樁事,如何控制身體,增強能量。輪到毛豆了,毛豆為難了一陣,在大家鼓勵下,講他從小在飯桌上受他母親訓戒,吃飯不許出聲,說那是「豬吃食」,將來會沒飯吃,吃人泔腳的命。這就與三王反過來了,表面上與大王講的是一件事,實際上呢?卻跑題了。到底入道淺,還不能真正領略精神。但是,即便只是表面的相似,也很可貴了。所以,大家還是給予掌聲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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