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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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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戰友這個人——大王笑了一下,怎麼說呢?老實說,到現在為止,我還說不好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不喜歡一目了然的人,那樣的人,一個字,淺。而戰友他,就像什麼呢?就像一個謎,而且不是一般的謎。什麼「千條線,萬條線,下到水裡看不見」;什麼「花隔子,紅帳子,裡頭睡了新娘子」,一猜一個准,差不多是要張口告訴你了。戰友這個謎,是個字謎,謎面是——某人死,劉邦笑;某人死,劉備哭——打一個字,你們試著猜猜。 戰友這個人——大王笑了一下,怎麼說呢?老實說,到現在為止,我還說不好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不喜歡一目了然的人,那樣的人,一個字,淺。而戰友他,就像什麼呢?就像一個謎,而且不是一般的謎。什麼「千條線,萬條線,下到水裡看不見」;什麼「花隔子,紅帳子,裡頭睡了新娘子」,一猜一個准,差不多是要張口告訴你了。戰友這個謎,是個字謎,謎面是——某人死,劉邦笑;某人死,劉備哭——打一個字,你們試著猜猜。三個人全都茫然不知所向,胡亂猜一氣,連邊都沾不上。大王又笑了,抬起手,在灰暗的晨曦中——晨曦已經從玻璃鋼屋頂上漸漸滲透進來,有一個挑擔人,不知什麼時候進來,在遠處的檯子上,擺放他的菜——大王的手指在灰白的最初的晨曦中,大大地劃了一個字:翠!「翠」是怎麼組成的?上面一個「羽」,下面一個「卒」,「羽卒」——項羽死,劉邦笑;關羽死,劉備哭!那三個這才恍悟過來。戰友他,就是這樣的謎,你要猜他,至少,怎麼說,至少要讀一部「三國」,否則,人到了你面前,你都不認識。這也是,什麼叫「真人不露相」?戰友他就是。還有一句話,叫什麼?「眾裡尋他千百度,此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意思是,他 不是在中心,而是在邊緣,暗處,找不見的地方,凡胎肉眼看得見,就不是他了。我和戰友同在一個連隊,一個排,甚至一個班,共事數年,可是我對他毫無印象。你們信不信?他沒受過表揚,也沒挨過批評;不先進,也不落後;他和戰友們不鬧意見,也不太搭攏,就好像沒他這個人!所以,退役幾年後,再遇到他,我已經想不起眼前這個人是誰,在什麼地方見過。但是,很神奇地,有一種力量卻把我吸引向他,我就覺著這個人——不是認識,不是熟悉,而是,與我有緣——這就是形與神的區別。形,是看得見;神,看不見,可卻是有影響。書上常說:無形中,什麼什麼發生了。這「無形」就是「神」的意思。他是一個有「神」的人。共事多年,我對他完全沒有印象,可是他其實在我周圍,漸漸形成氣場。他喊我的名字,我很驚訝,要是換了別人,我決不會搭理,而此時,我卻問道:你認識我?他回答說:誰不認識你,警備區的名人!又是一件令人驚訝的事,被他認出,他稱我為「名人」,非但不使我得意,反而是,極其慚愧,臉上騰地燒起來。我擺擺手說:別提它了,純屬鬧著玩!他就放下不提,說起別的,免了我的難堪。只這麼一個小小細節,我覺得他是知我者,不是知我者,是知天下者!這又是「神」,沒有什麼大舉動,大道理,可是,讓你心悅誠服。其時,我知道面前這人是戰友無疑了,經他提醒,我們曾有一度還睡過上下鋪,可我還是記不太起來。奇怪的是,雖然我記不起這個人,但是與他共處的幾年時間,卻在這一時刻,全部回來,凝聚起來,我覺得認識他已經很久很久了。所以,這又叫「魅力」。 「魅」這個字,大有深意。古代時候,有一種職業,專門將客死他鄉的人背回家,怎麼背?你們以為真的是「背」?其實不然,是領了屍一同走。總是走在無人的野地,或者萋萋荒草叢中,難得有人看見,遠遠地,只見一人前頭走,後頭是一縱一跳的一具人形物件,就是屍首。到了夜晚,宿在廟裡,背屍人臥香案底下,屍首則戧在廟門後。聽起來不可思議吧!可事實上就有,就是「魅」。你們都聽說過關於「僵屍」的傳說吧?不會是空穴來風,定有人親身經歷,因解釋不了,就說是「迷信」。這個世界,難道僅僅是我們眼睛裡看見的這個?這大話誰敢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接觸過「魅」,但都是用「迷信」兩個字解釋掉了。淺點說,你們信不信夢?科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又解釋掉了。科學真是個壞東西,它把這個世界減去了大半,只剩下它以為的那一小半。你們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在夢裡會時常反復來到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很眼熟,很親切—— 二王說有,他有時會夢見一棵古樹,樹下有路,路邊有一座廟,廟裡有一個老和尚。三王也說有,他常夢見的是一條水,水底下是卵石,有魚在遊,他走在水上就好像走在平地,事實上呢,他怕水,是旱鴨子。仿佛間,毛豆也想起一個熟夢,是一片空地,地上長了毛豆,豆莢子打著小腿。大王說:這就是你們的前世。三人不禁一陣膽寒。四下裡已有人在設攤,天亮了。大王從破籐椅中站起來,說一聲「走」。那三人中的一個忽想起一個問題,問道:你再見到戰友的時候,他在做什麼呢?大王一笑:他來我們村子收購菜竹,是一個筍販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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