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遍地梟雄 | 上頁 下頁
十二


  和老師的辯論成為一場羞恥了。他幾乎可以像棋手複盤一樣,將辯論的全過程從頭再走一遍。他分明是掌握了主動,節節推進,每一個關節都是他占上風,可是,失敗的趨勢卻不可阻擋地籠罩全域。他就知道,他輸了。在某些關鍵的地方,他差那麼一點,滑了過去,錯失機關。這些機關隱匿在蔓生蔓長的枝杈之間,他就是看不見,抓不住它們呢!可他,是那麼一種生性頡頏的人,怎麼能叫他服輸呢?他抓不住那些機關,不要緊,他可以另開闢一條新路。用現成老套的話說,就是大王他的方法論上出了偏差。他要是甘願做平庸的人,滿足於感性的印象世界,倒也好了;可他不是,他要向抽象的形而上世界攀登,卻又缺乏思維的膂力,跨越不了分界線。他就懸在中間。照最通常的俗話說,就是高不成,低不就。結果,便沒了個安身立命之所。有誰能看清大王的尷尬處境呢?匆匆忙忙的人世,都在奔自己的生計,能要求誰去瞭解大王,一個小當兵的,或者說老列兵的,知識的痛苦呢?比他低的,都敬畏他,像方才說的,怕他;高的,老師那樣級別的呢,又不愛與他對話,覺著他野路子,胡攪蠻纏。所以,大王他的內心,是有著無限的孤獨。

  當兵又把他當油了。初入伍時的志向在一個接一個乾枯的日子裡,早已經磨蝕得無影無蹤。他是有些眼高手低呢,這是所有的思想者差不多都有的毛病。那些為實現目標必須施行的勞動,在他們看來,都是可笑的,甚至貶損人格。看著人們努力,爭取,其中最幸運的人亦不過是入黨,提幹,進軍校,他們高傲的眼睛,最終將目標也看成可笑的了。這有什麼意思呢?這是他們最常說的一句話。不知不覺中,他們從實際的生活裡走出來,人生變得虛無了。而他們又不是真正的思想者,能夠在虛無中享受哲學的快感;他們甚至不是虛無主義者,那也可以有另一番樂趣,頹唐的樂趣。他們一半向著虛無,另一半又向著現實。現實的世界並未與他們絕緣,事實上,多少有一點是,因為現實沒有滿足他們的欲求,才用虛無來搪塞。他們說,「這有什麼意思呢?」原意其實是,這麼點小「意思」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總之,他們不是那種徹底的虛無,也不是徹底的現實,兩下裡都沾一點,所沾的那一點不是去蕪存精,各取所長,而是他們要什麼就拿什麼。因此,他們同時就還是個人主義者。在這一點上——謝天謝地,他們真正做到了徹底,不至於分裂他們的人格。也因此——謝天謝地,他們雖然有一點苦悶,卻遠遠及不上痛苦,他們沒有痛苦這種高尚的感情。個人主義者都不會有痛苦的,但也不會有幸福。

  就這樣,當兵把大王他當油了。但這「油」並不在表面上,像某些老兵油子那樣,軍紀鬆懈,行為放縱,被老百姓罵作「丘八」。外表上,大王恰恰保持著一個軍人的嚴謹,這種嚴謹甚至於超出了軍人,而在向政治家靠攏。就是說,他的風度,不止是在儀態上,更是出自內部的一種控制力。老兵復員退伍,是軍隊裡氣氛最騷動不安的時候。在這個駐軍九個師,自古兵家必爭之地的古城裡,流傳著許多兵炸的故事,都是發生在軍人複轉時期。或是用手榴彈,或是用槍,最不濟的也用棍棒敲碎幾扇兵營和民房的玻璃窗,發洩心中的憤懣——多年慘淡經營無果。這多是發生在農村兵身上,他們抱著改變命運的希望來到部隊,最後希望落空,光陰卻一去不返。他們還不是再走上一輩的老路,娶妻生子,面朝黃土背朝天!送行宴上,酒都喝過了量,趁了酒,又說了過頭話,有哭的,有笑的,有打起來的。一片狼藉中,大王他卻聲色不動。他沒有沾一點酒,他是早知道酒的壞處的。看上去,就有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意思了。他一個背包來,又一個背包去,回到了老家,浙江西部,與安徽皖南交界的山莊。他到家當年,就結了婚,妻子是等了他五年的初中同學,在鄉里小學教書。隔年生下一子,再隔年生下一女。家中的生計是靠山吃山,種菜竹。竹子這樣東西是自生自長,到季節只管去采,自有商販上門收購。早幾年,父母就將他與哥哥分了家,各人名下有一片山地,再有幾間瓦房。他的復員費加上老婆的積攢,翻造了水泥預製板的小樓,帶一個庭院。一院倒有半院盆栽,沒有花,全是草本。背靠青山竹林,就有一些歸隱的意境。每日裡,用膠皮管接了井水澆盆栽,掃庭院,偶爾上山裡看看竹子,他連書都少看了,只是看老婆從學校帶回的幾份報。有時,暮靄中,你看他一個人立於庭院,仰頭看著房後屏障般的山,最後一點殘照落在他身上,勾出一個清晰的背影。你心裡不由會一驚,此人在想什麼呢?

  作為一個有過見識,又讀了這許多書的複轉軍人,從外面的大世界回到閉塞的務農生活裡,他似乎顯得太過平靜了。在這平靜底下,有著什麼樣的奧秘呢?在浙西的山地裡,不知什麼地方就凹進去個山坳,坳裡藏著個小村子,村裡頭幾戶人家。這隔絕的生活中,人的長相多少是奇峻的,似乎有些像山中的獸類。身量短小,卻可根據需要延長與彎曲四肢。面目五官佈局緊湊,輪廓突出,有一種觀察的神情。總之是,有著遠超出容積,於是壓縮起來的能量,是為適應環境生存,物競天擇,進化的結果。大王則與本地人生相不同。他從小就是白皙的孩子,在本地人中間,他還算得上高,這大約也是一種異秉的表現吧!後來,到了部隊,他的身體與五官又發生了些變化,變得比例和諧,勻稱,這是在開放的社會生活中,骨骼肌肉自行調節的結果。在眉宇間,還含蓄地保留了一種來自遺傳的機敏表情。他從那個交通樞紐的城市徐州,回到這山坳裡,真是沉得下來,三年時間就這麼過去了。三年裡,他沒有外出過,哪怕只是淤潛縣城,只是在收竹筍的季節,接待過幾個外面來的客商,來自臨安,杭州,甚至還有一個上海。同所有的村民一樣,大王也在家裡請了酒飯,客商們自然要講些奇聞異事。比如,有一樁賄賂案,是怎麼敗露的?一天開常委會,主席臺上坐著的領導見底下幾個常委,在玩一隻打火機。這只打火機很奇異,任誰打都打不著,惟有它主人的手打得著。原來是專為他一個人做的,將他的指模做上去,就認他一個人。領導便想,是誰替他做的打火機呢?派人去查了,不料一查查出個上千萬的大案。再有一樁雇凶殺人案。一個人被殺了,可查來查去也查不出他有什麼仇家,他家也無錢財。尋不到殺人動機,破案就難了,結果是怎麼一回事?原來殺手認錯人了,於是就殺錯了。最蹊蹺的事情是一個騙子,從銀行裡貸到第一筆款,投資房地產;然後以建築中的樓盤作抵,又貸到第二筆款,投資第二個樓盤;再用第二個樓盤作抵,貸到第三筆款……就此,銀行都搶著要貸款給他,因他資金一直在活躍地流動,事業興旺極了。最後,事情敗露,騙子坐了班房,可他的樓盤,卻如雨後春筍,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生長起來——因是販筍的客商,用了「雨後春筍」的成語,就有一種風趣,主客都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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