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遍地梟雄 | 上頁 下頁
十一


  辯論的樂趣很快取代了知識競賽。而辯論也不像知識競賽,必需特定的條件,比如,用他的話說,繳納報名費才可參加電視大賽。辯論是隨時隨地都可進行,任何一件事也都可作辯論的題目。比如,一盤下到中場的棋局,預測勝負就可一辯;車馬炮的功能也可一辯;過河卒的原理再可一辯;棋局的規則更可大辯特辯;於是,何為勝何為負也是可辯的了。辯到此處,下棋這件事本身就都變得可疑了。而這就是大王最為得意的結果。就是說,經過一輪一輪的辯論,最終將辯論的主題推翻,使其不存在。當他在辯論中掌握了主動權,引向預定的方向發展,逐漸接近目標時,他興奮得都紅了臉,全身血液湧到頭上,眼睛灼灼發光。他四處尋找辯論的機會,看起來就像是尋釁滋事,人們都有些怕他了。他還沒開口,對方就說:我認輸,我投降!沒有人能作大王的對手。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可上去沒幾個回合就下來了。大王漸漸感到了孤獨,他甚至變得少言寡語,有過那樣精彩的雄辯,日常的講話顯得多麼無聊而且無味啊!方才說的,他地方上的朋友帶他去師範學院的老師家拜師,就是在這時候發生的,他心裡想的其實不是拜師,而是,辯論。那位老師住在城西,師範學院的教工宿舍,新蓋的公寓樓。老師將他們引進一間四壁都是書櫃的書房,因是在家裡,老師就穿得很隨便,背心褲衩,腳上卻怕風寒似的套了一雙尼龍絲襪。老師的年紀是在五十歲上下,可說正當學術的壯年。能夠分配到新公寓,足見得在學校亦是受重視的。大約是出於一種惜學的古風,才會接待他們這樣師出無名的讀書青年的拜訪。老師將他們引進書房坐下,雙方有片刻無語。在他們自然是緊張拘束,在老師,恐怕是不瞭解他們的來意,而不知從何說起。靜了一時,那引見的朋友說:老師有這麼多的書啊!老師就回答:不多,不多。老師是朋友的朋友的父親,而朋友的朋友正在外地上大學,主客就都是生分的。趁了書的話頭,那朋友就將大王介紹出場:我這位朋友特別愛看書。老師與大王這就對視了一眼。大王這日沒穿軍裝,一件圓領汗衫,束在寬大的軍褲裡面。身體不是高大魁偉,甚至還不是結實,但卻有一種緊張度,顯現出操練與紀律的影響。頭髮是剃成平頂,展露出平整的額角,眼睛明亮,直視著老師。老師將眼睛移開,問道:平時看些什麼書?大王回答:瞎看罷了!老師就溫和地教導說:看書還是要有選擇地看。大王問:老師以為如何選擇好呢?此時,老師的眼睛又回來了,他慈愛地看著面前這個謙虛好學的青年:是啊!書是那麼多,而人生是有限的,選擇就尤為重要,意味著你可能將有限的人生利用到怎樣大的程度。就這樣,話題從讀書轉向人生。做老師的,總是會被語言蠱惑,然後迷失方向,他也已對這個青年放鬆了警惕。本來,青年的目光多少讓老師起了戒心,現在,演講佔據了注意力。當他講到人生的有限與認識的無限的時候,冷不防,青年將話題拉回來:那麼我們如何選擇讀書呢?老師一怔,發現自己離題了,但到底是有學識和修養,立即接住話頭:認識,就是認識,我們應該選擇的書是從中獲取認識,而不是知識。青年又問:什麼是認識?什麼又是知識?這顯然撞上了老師的槍口,老師笑了:知識是不告訴你不知道,告訴你就知道了的,認識卻是,簡單地說,一個字,就是看,你看見的是什麼?你如何去看?所以,知識是第二手的,而認識,卻是第一手。那麼,好學的青年又發問:什麼是第一手,什麼又是第二手?老師又是一笑,他簡直有點喜歡上這個青年了,完全沒有察覺,已經被他牽入一個埋伏圈。

  第一手的,就是你所見所聞,直接反映在你的腦中,心中的一切;第二手,則是別人已經獲取的經驗與結論,轉而由你所獲取——那麼,青年截斷道,那麼,這第一手,也就是「所見所聞」裡面,是不是包括了別人的經驗和結論?老師伸出一隻手掌,暫時地擋住青年——舉個例子,比如說水——老師舉起案上的一杯水,「水」這個說法就是知識,認識是什麼呢?是流動的,要滲漏的,無色透明,可食用的一種物質。青年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緊接著:「物質」又是什麼?老師一怔,放下手裡的水杯:你的意思是——這個小小的遲疑,已經使老師開始走入被動。我的意思是「物質」這個詞是知識,還是認識?老師不由一笑,這一笑裡難免含有著譏誚的意味,因覺著這問題的質量不怎麼樣。青年對譏誚恰巧十分敏感,他不依不饒地再一次問:物質,是知識,還是認識?因帶有情緒,這一遍問就有些像發難。老師便也收起笑容,表情嚴肅起來:「物質」是一個概念,它是客觀存在的總稱,是認識的對象;但「物質」這兩個字,卻是認識的結果,一旦成為結果,便成了知識。青年動了一下,雖然很輕微,卻令人感覺他渾身毛髮乍起了,就像一只好鬥的公雞:那麼就是說,「物質」是一個名稱,知識就是名稱?老師停下來,看著青年,他不知道青年是要把話題引向何處。此時的老師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了,也可能他就是年輕的,只不過敗頂使他看上去像個老先生。青年開始發表宏論了:依老師的說法,這個世界一旦被認識了,就變成第二手的,也就是變成知識,更就是變成名稱——認識是不斷發展的,老師怔怔地說了一句,就像在為大王作注釋。而大王滔滔不絕——所以說,事實上我們是生活在一個名稱的世界裡,也就是知識的世界,第二手的世界。第一手的世界在哪裡?我看不見,您也看不見。流動的物質在哪裡?我們分明只看到水,氫和氧的最普遍的化合物。這第一手的世界一旦進入認識,就已經是變成第二手的,知識的,名稱的,第一手的世界就此滅亡了。你說的其實是存在決定意識,還是意識決定存在,這是唯物論與唯心論的重要分歧——老師努力從青年的言論中辨別思路。青年感激地向老師一笑,現在,他們的位置顛倒過來了,青年是老師,老師是學生——這個世界是意識的,意識就是存在,難道不是嗎?意識不是存在的一部分嗎?聽到這裡,老師就又是一笑,這一笑是寬心的一笑,他放鬆下來了,因他看出這青年沒有受過訓練,思想是混亂的。這笑容又一次激怒了青年,他眼睛更加灼熱,言語也更洶湧澎湃,他蠻勁上來了,制勝的心情使他急躁起來,他開始偏離邏輯的線索——存在與意識是共存的,互相依附,沒有意識就沒有存在,沒有存在也沒有意識,這就好比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最初的形成是雞還是蛋?這也好像地球的第一次推動,是誰的手?誰能夠回答,最先形成的是意識,還是存在?老師覺得青年簡直是胡攪蠻纏,他不再發言,從辯論中退出,只是作一名聽眾。這再次激怒了青年,他站起來——所以我們就很難說什麼是第一手,什麼是第二手,我們立足的這個世界,可能就是在意識中的,不是有「莊子夢蝶」嗎?什麼是真,什麼是夢?我們現在,可能就是在夢裡面,老師您,還有我,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就是一種意識,然而,我們在說話,交流思想,就又是存在了,至少在夢裡——老師在內心深處,承認這位青年有發達的頭腦,甚至,也承認青年確實讀過一些書,可,他還是認為這是一場胡攪蠻纏,簡直是開玩笑。他站起身走出書房去,其實他只是去上廁所,但總歸是有怠慢的成分在內,至少,可以事先打個招呼嘛!青年的演講戛然而止,他也知道自己是有些說亂了,而且急切中,把「莊周夢蝶」說成「莊子夢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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