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遍地梟雄 | 上頁 下頁
十三


  這樣類似隱居的生活過了三年之後,大王就有些鬆動的意思。在他們鄰近的縣份裡,有一座山,應是安徽境內著名的黃山的尾脈,新近開發了旅遊業。七、八、九月份旺季的時候,他就去那裡做一名轎夫。轎夫中多是山裡的村民,原先也是靠山吃山,如今將山一古腦兒賣給旅遊開發的集團公司,先還以為賺了大便宜,因從來沒見過那麼多錢的,不曾想從此沒有了生計。可白紙黑字大紅印地簽了合同,反悔也反悔不得,惟有的辦法是村長每日到公司去坐著,再要討些補償。一個山裡人能說出什麼道理來,反是犯了錯似的,要人家看在千把

  口子過日子的分上,幫幫忙。但他有山裡人的耿勁,早出暮歸,像上班的職員一樣,一日日地下來,搞得人家怕了他,紛紛躲他,卻也並不會再給一分錢補償。每日清晨,遊客們還未上山,村長已經走到設在半山的公司辦公室門前,聚在山路平臺上的轎夫就喊他:點卯啦!幾日關餉?中午吃幾葷幾素的盒飯?村長手裡擎著泡了茶葉的雀巢咖啡瓶,腋下夾一個黑皮包,就像往日去開徵糧納稅的會,裝沒聽見人們的嘲罵,頭也不回地進了大門,有一點喪家犬的意思。轎夫們再一起哄笑。大王也在裡面一起笑。轎夫們的活計其實亦很清淡,因畢竟不算名山,上山的遊客並不十分踴躍,又大多年輕力壯,即便要乘轎,不過是好玩,乘一段就打發開了,但終究聊勝於無。像大王這樣外來的,本地人多少會有一些排斥,覺著來搶他們飯吃。好在山民生性都很淳厚,競爭意識又不頂強,幾日下來廝混熟了,就當自己人一般。大王尤其不跟人爭搶,甚至還推讓。他外出當兵這幾年,也已將山上的活路荒疏了,轎夫更是苦力,認真要爭,未必能爭過,大王又不指望靠這個養家活口。那麼,他究竟來做什麼的呢?

  大王終日打量著這座山。從小在山裡長大的人,山是同生計聯在一起,照理不會有什麼欣賞山的雅興。但大王看這座山,卻是有著特殊的心情。日落以後,最後一些遊客已下到山底,轎夫們也各自回家,他卻還流連在山裡。潭水清徹,水裡的卵石簡直晶瑩剔透,鳥在空山啁啾,樹葉子落下都擲地有聲。大王一個人,對著這座山,這山就像是活起來了,彼此都能聽見心聲似的。大王從遊人所走的水泥臺階走下,走上樵夫和采藥人踩出的小道,慢慢偏離了那些人工開發的景點,進入真正的山的腹地。偶爾有幾次,他會遇上人,在暮色裡緊張地動作,猛一回頭,雙方都嚇一跳。只見那人收拾起傢伙,轉身就走,隱進雜樹叢中。那是山上的村民,趁了沒人偷著種和收一點藥材,以為大王是旅遊公司巡山的人。這陡然邂逅又迅速遁去,並沒有使山因此變得熱鬧,反是更空寂了。大王用手裡的棍棒掃著山路邊的雜草,草叢裡慌慌張張奔走著一些昆蟲,可見在這靜的深處,其實有著相當活躍的原動力。暮色漸變得濕潤稠厚,四下裡起來廣大均勻的瀟瀟聲,是夜露降下的聲音。大王知道是下山回去的時候了,於是踩上一條下山路。回首間,驀然見一道屏障般的山巒,頂上立幾棵松柏,將天幕剪出參差錯落的邊。天幕是蟹青的藍,山是黛色,其餘的細節都歸入這兩色裡,天地忽變得簡約,並且抽象。大王的眼前幾乎就要浮現起一個人的面龐,可終究沒有浮現,還是隱匿在歷史隧道的縱深處,融入無形之中。這個人于大王是無限的遠,可是又近在身邊,這座山是因這個人得名,這一處,那一處,留下傳說。就在這山的頂上。說來叫人不信,大王從來就沒上過那頂,是出於一種什麼心情?頂上有千畝草甸。當年朱元璋——對,此人就是朱元璋!朱元璋被張士誠追擊,率殘部上山,在此屯兵,積養數載,驟然間,猶如猛虎下山,蛟龍出海,殺了張士誠,一舉打下天下。現在,千年草甸已是這山的最重要景點,遊客們爬山的目的地。每日裡多少人登上山頂,觀看那起伏的草浪。好幾次,大王已經接近了山頂,可他還是沒上去,似乎是,他還沒做好準備,他以為他還不到時候。聽見「朱元璋」三個字在上山的遊客,不論老少婦孺的口中念來念去,他有一種「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歷史悲戚感,還有一種好笑,笑世人輕薄。他想,有多少人,才能懂帝王之心?他對那類牽強附會的傳說同樣嗤之以鼻,比如某一塊石頭上,朱元璋曾經睡過覺,等等的,也是輕薄。王氣豈是凡人可感悟的?這些小零碎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把戲!他還嫌有人鬧哄哄地擾了這山的氣象。天色向晚,遊人走淨,他獨自徜徉山間,感覺到四周有一種氤氳,漸漸彌漫生起,合攏過來,洋溢於天地之間。王氣重又聚斂,這山的真面目顯現了。在暮色的薄暗中,誰也看不見大王臉上的微笑,他笑的是世人的淺陋,非要往那頂上去,一雙俗眼能看見什麼呢?而他,不用看,也不是聽,就是——在一起。他不相信《聖經》上的,耶穌現身的事情,他覺著西人有些像小孩子:一是一,二是二,釘是釘,卯是卯,太實心眼了。說有神,神就化個人形來了!他也信神,但他信的神卻是無形,是鐘靈毓秀。

  入秋以後,遊人漸漸少了,進入淡季,眼看著樹葉凋黃,卻有幾株變了紅葉,如幾炬火焰。轎夫們也散了,各自尋找下冬季的營生,相約來年再見。等到來年,聚攏的人多少要有變化,幾個年老力衰的不來了,卻又添了幾個青壯的後生。誰也不會記起曾經有一個緘默的漢子,不怎麼與人搭攏,卻也有些人緣。肯吃虧,轎夫間起了爭執,他會用一二句話調停。像個讀過書的人,可從不見他拿書。人們甚至不知道他是哪裡的人,只知道不是本地,租住在村裡的半間舊屋,自己起炊做飯。收活時在潭裡洗澡,捧起水一撲,撲到臉上,倘有人招呼,便呼啦啦一抹,回頭一抖一笑,飛濺開的水珠子裡頭,眼睛一亮。就像不知道他從哪裡來的一樣,轎夫們也不知道他往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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