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遍地梟雄 | 上頁 下頁


  他們縱情地唱著,是從心底裡發出的歌聲。要知道,方才他們走過了一條多麼危險的路線?他們竟然劫持著人和車,從浦東回到浦西,穿過上海。而且,被劫持的人,毛豆——多麼奇怪的名字,聽起來就是來自安居的富庶的生活,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意思,毛豆,他是自覺自願地駕著車,載了他們從浦東回到浦西,從外環路高架穿越上海。這就是大王戰術的特別之處,也是勝人一籌。大王平時常常與他們說,暴力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強食弱肉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如今的時代是什麼樣的時代?是契約的時代。聯合國是什麼?聯合國就是契約組織。什麼叫外交?外交就是契約。所以,在這個契約的時代裡,就必須遵守規則,利用規則,才可能暢行無阻。但是——「但是」這兩個字一出口,就表明大王將把理論引向更加深邃的地方,這不是簡單的轉折,而是一種杠杆原理的性質,利用一個小機關,增強力度——但是,要使得契約能夠有效地執行,首先,必須要培養人們的契約精神,這樣就可自覺地納入契約的軌道;其次,是需要有權威出現——這聽起來有些矛盾,不是嗎?因為契約的前提是平等,怎麼又要有權威的出現?這就是辯證法了,什麼叫對立統一?什麼叫民主集中制?什麼叫計劃經濟體制下的市場運作?總之,什麼叫矛盾?在此,大王就會講一個故事,關於一個賣矛又賣盾的人的故事,結尾是一個顧客提出的問題:要是那你的矛去刺你的盾呢?這裡面牽涉到的哲學問題是非常深奧的。簡單,或者說具體到契約與權威的關係上,其實就是一句話:誰來制定與掌管契約?哪就是權威。契約遵守與權威確認,這兩項在某些情況下,是暫時地需要強力,這就像帝王打天下和子民享天下的關係一樣——沒有秦王李世民發起玄武門之變,哪裡來的幾百年大唐盛世?好了,勿需扯遠,眼下的事實證明了契約時代的來臨,至少,在他們與毛豆之間的契約是成功的。毛豆甚至都沒有意識到,在滬嘉高速收費站,向站裡的人呼救,轉眼錯過了這個好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現在,他們已經行駛在江蘇的地盤上,離開了毛豆的家鄉,上海。

  此時,他們換了一首歡快的歌曲,看起來,也是他們經常唱的,已經練習得完美無瑕。最出其不意的是,在一些拖音裡,二王和三王依次壓響手指骨節,哢吧吧吧,起到沙球的伴奏效果。而且,多少有那麼一種意思,就是向新來的毛豆表演,因為唱的是:「啊來來來來,阿來來來來,汗水澆開友誼花,純潔的愛情放光彩——」毛豆心裡的鬱悶,又緩解了一些。不過,在面子上,毛豆還下不來,一半是因為他確實很生氣;另一半也是因為,他毛豆怎麼能與他們做一路人。所以,他必須生氣。有幾次大王問他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後面的人立即送上礦泉水瓶子,他不理睬。大王便笑一笑,「大人不把小人怪」的意思,過去了。但大王將一支煙遞到他嘴邊的時候,他就只好銜住了。接著,低下頭去接大王給的火,兩人的頭湊得那麼近,之間的關係好像也跟著近了。大王示意將車窗放下一些,他便聽命放下一些,看起來,他也算是大王的人了。

  大王從窗戶縫裡向外吐出一口煙,窗外的景色漸漸有了改變,田地變得廣大而且荒涼。田野中間,有一些簡陋的廠房,煙囪裡吐著煙。偶爾見一二個農人,在路下的田地裡刨著什麼,收過秋的田呈現出灰白色。也曾遇到過調皮的孩子,朝他們的車扔石子,使他們意識到一輛上海的出租車行在外省的公路上有多招搖。車裡人又一次沉默下來,就在這時,大王的煙頭向前點了一下,毛豆就將車開出二零四國道,下到普通公路。他現在已經能會意大王的表情了。公路上有年輕的女孩子迎了車伸手,是要拉客到自家的飯店。她們攔車的動作有些拘泥,縮著手臂,半張開手掌搖一下,再搖一下,不像攔車,像是打招呼,似乎過往的客人都是她的熟人。她們臉上帶著忸怩又大膽的笑,是不好意思然後又豁出去,於是就變得無恥了的笑容。與那個上海只相差幾十公里,小姐們就鄉氣許多。她們攔截車頭的姿態有著一股不怕死的勁頭,就像在磨道裡制服不聽話的強驢。她們手扶住車身,跟著跑了好十幾米,這車才緩緩停下。也有的車並不理會,兀自開了去,那小姐就會跟著追上一百米,甚至一百五十米。遇到無聊的司機,就從車窗伸出頭,做出不正經的手勢,讓「妹妹」加油。那小姐就變了臉,惡聲罵一句停住腳。正午時候,公路上的氣氛就激烈起來,小姐們都從各自店裡站出來。車呢,則遲疑著放慢速度,怕壓著了小姐,有認真找飯吃的,也是遲疑著,打量哪一家飯店合適。小姐們就在緩行的車輛間繞來繞去地留客。似乎是對上海開來的出租車的敬畏,小姐們大多放過這一輛普通桑塔納,去追逐那些遠途的載重卡車。這一輛車穿過喇叭聲聲,橫七豎八的車陣,離開了這一片飯店密集的路段。車沿了公路繼續走,路邊的飯店稀疏了,偶爾才見一個小姐,穿了桃紅或者柳綠的毛衣,手臉凍得發紫,站在路上。大約久無生意,神情就有些木,等車「嗖」地開過,才想起伸手,卻已來不及了,只給車裡人留下一個惶悚的臉色。時間也已過了正午,大王終於指示停車在一家飯館跟前。

  大王指點車尾靠牆,車頭向路地停好車,車裡人魚貫而出,先到房屋後頭撒尿,再向老闆要熱水洗了手和臉,就等著上酒菜。這家飯館是新起的二層樓,外牆馬賽克貼面,窗和門的周圍貼了花色瓷磚,雖是鄉氣和古怪,卻有一種光鮮,看得出老闆過日子的心思。地坪抬高了兩級臺階,門裡照進一方陽光,毛豆就坐在這陽光裡面取暖。這裡的氣溫似要比上海低許多,而且還乾燥有風。僅大半日的行程,毛豆的臉就皴了,一下子生出好些小口子。兩隻手握起來,一搓,沙沙響。頭髮摸一把,也是沙沙響。隔著皮鞋底,他都能感覺地磚的涼,不由得懸起腳,踩在凳子的橫檔上,雙手托著下巴,就像一隻愁苦的鳥。毛豆看著他的車,眼光漠然,就像看著別人的車。這車和他有什麼關係呢?他漠然地想到,車的另一個主人,他的搭檔老程。老程一定在罵自己了,他會以為自己拉到長差,就霸住車不給他;還有這車的真正所有者,公司——敲出毛豆的骨髓來,也是還不起這車的。可是,這些與他有什麼關係呢?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回家。說出來,怕人不相信,毛豆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一晚上是不回家的。他就是這麼個居家的孩子。他已經表過態了,車,他不要了,只要讓他回家,拗不過大王非要公平待他,要他領了他的一份再走,不領不行!他就只能留下了。可是,什麼時候才能將車兌現成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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