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遍地梟雄 | 上頁 下頁


  身後面的餐桌上,酒和菜都擺上來了,喊了他幾遍,他才頗不情願地轉過身,拖去自己的凳子,坐下。給他斟上酒,他推到一邊說,他要開車不能喝酒。大王說,下午不用他開車了,又把酒推回到他跟前,他就只得喝了。他有些怕大王呢!一方面,大王主宰了他能不能回家,什麼時候回家的命運,也就是掌握著執行契約的權力;另一方面,還是因為大王他,具有著一種,怎麼說呢?應當說是領袖的氣質,使得人們不得不服從他。俗話說:一人向隅,舉座不歡。因毛豆情緒沮喪,餐桌上的氣氛難免有些悶,大王就說:行個酒令,「接龍」。「接龍」就是一個人說一個詞,下一人必以他的詞尾作詞頭,再說一個詞,就這樣首尾相接傳下去,哪一個接不上來了,就認輸罰酒。大王先起頭兩個字:喝酒。下一個接道:酒仙。再下一個:仙人。然後輪到了毛豆,毛豆低著頭,不接。人們就催促他接,讓他選擇,是接,還是喝酒。毛豆還是低頭不語,也不喝酒,他心裡憋著氣,想他們憑什麼指使他,他認識他們嗎?大王寬容地一笑,解圍道:我代毛豆接一次,人民!聽大王代他接了,毛豆倒有些不安,囁嚅了一句什麼,誰也沒聽見,「接龍」繼續。接了方才代毛豆的那句,大王再接一次:民眾。下一個接:眾人。再下一個又是「人民」,兜了回來,算數不算數?就起了爭議。前邊已經有過一個「人民」了,現在再有一個,等於抄襲,應當罰酒。可是,這一個就不服氣了,說要是罰應當上家罰,因他說出「眾人」的「人」就不對,前邊也已有過「人」字的結尾,分明是設了陷阱給下家跳。兩人於是爭論不休,爭到激烈處,兩人都說起他們那種奇怪的方言,毛豆一句不懂。大王提醒他們說普通話,說香港都在推廣普通話,他們有什麼理由不說普通話?於是又回到普通話。爭了半天沒有決斷,大王就說:罰還是不罰,決定在於毛豆,因為毛豆是「人民」的下家,接不接下去,毛豆說了算!大王把仲裁權交給毛豆,毛豆就不好不說話了。停了停,他說出兩個字:民心。大王滿意地一笑,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大王跟前沒有酒,就像他有絕對把握不輸不受罰。再往後,毛豆會發現大王滴酒不沾,而他果然從來不輸。此時,「接龍」繼續:民心,心臟,臟器,器官,官員,員工,工人,人情,情感,感覺,覺悟,悟性,性情,情感,感情,情感,感情——這就有些存心了,又不是打乒乓球,推過來,擋過去,於是,罰酒,下家起句。下家是毛豆,他看大王一眼,大王正鼓勵地看著他,這眼光,有些像兄長呢!毛豆的哥哥因從來受壓制,並沒有做兄長的地位,也就不會有做兄長的自覺性。毛豆的父親也是退讓的性格,不是讓人覺著有依靠的人。說起來,毛豆的家裡,有些陰盛陽衰的意思,都是女性,他的母親,姐姐,有著強悍的性格,所以,毛豆從來沒有領受過男性的權威。現在,他從大王的眼光裡感受到了。這種來自男性的威懾力量,似乎更有負責的意味,執行起來也更從容不迫。像他的母親和姐姐,總是以呵斥,謾駡,甚至於眼淚來進行轄制,其實是令人不安的。

  毛豆起頭為四個字的成語一句:酒足飯飽。大王接:飽食終日。二王接:日久天長。三王:長久之計。毛豆:計上心頭。大王:頭痛醫頭。二王接的很好:頭頭是道!三王為:道路寬廣——為這一句是不是成語,大家又爭了一番。雖然不能算成語,可是——三王說,事先並沒說非要成語不可,只要是四個字便成。於是,通融過去。這一通融,以後就都放開了:廣闊天地,地理位置,置換房屋,屋頂漏雨——這句出口,連毛豆都禁不住笑了,再沒什麼可商量的,罰酒。罰過酒,又接了幾圈,除了大王外,都喝了罰酒,就玩得差不多了。吃過飯,大王讓老闆開個房間,老闆神情立時緊張起來,說:我們不做這生意的。二王和三王就吼他,罵他當他們是什麼人?可見是專做這類生意,此地無銀三百兩!老闆叫他們訓斥得不知如何是好,局促了半天,才明白他們只是要個地方休息,就引他們上了二樓,打開一大個房間。房間裡一滿堂臥室家具,除一張大床,還有大小一圈沙發,原來是老闆和老闆娘自己的房間。二王三王上了床,毛豆睡沙發,大王不睡,坐在單人沙發裡抽煙。毛豆看見大王的臉在煙霧中朦朧起來,逐漸遠去,看不見了。等毛豆睜開眼睛,已是滿屋暮色,大王還是坐在沙發上抽煙。再仔細看看,大王卻變成二王,大王到哪裡去了?毛豆望著天花板,塑花吊頂上面垂掛下塑料做的葡萄藤,裡面藏著一串串的,不是葡萄,而是累累的小電燈泡。老闆和老闆娘是新人呢!床上的鋪蓋是新鮮的紅和綠,四壁家具則是簇新的油黃色,即便在沉暗的暮色裡,也閃爍著光亮。這時,他看見了另一張單人沙發上坐著三王。二王和三王,坐在他的一頭一腳,分明是挾持著他。大王呢?毛豆一下子坐起來。

  二王和三王坐在沙發裡,望著他笑。昏暗中,這笑容顯得很詭秘。毛豆說:做什麼?不做什麼!那兩個說。毛豆就站起來要往外走,二王一伸腳,攔住他的去路:做什麼?不做什麼!毛豆說,跨過二王的腳去。二王一個倒鉤,險些兒把毛豆絆倒。毛豆火了,非要往外走。這時,二王和三王就都起來了,站到他跟前,請他回到沙發上。毛豆用手推他們,起先他們由他推,可後來見他手重了,忍不住就也推還他。於是,一來二去,就有些打起來的意思了。撕纏了一時,並沒打起來。兩個的一方占了強勢,自然要有風度,不能認真和那一個計較。最後,就將那一個摁到了沙發上,一左一右地拉著他的手,看上去,就好像與他很親密的樣子。二王和三王很懇切地說:我們不能放你走。毛豆就說:你們有什麼權力?你們是我的什麼人?憑什麼就要我聽你們的?毛豆的憤怒複又生起火來,是因為行動又一次受到限制;還因為大王不在;再是,有些微妙地,他覺著大王對他好,就不怕他們。說罷,就又要站起,無奈兩隻手被他們緊緊握著,又一次拉回到沙發上。三王哄道:我們看電視。將毛豆的一隻手交給二王保管,自己到沙發對面,倚牆橫放的多用櫃前開電視機。二王拉住毛豆的兩隻手,將他的身體也拉得側過來,就好像他們倆在擁抱似的。電視機打開了,三王並不回來,用遙控器切換頻道。切換的速度很快,就只見畫面迅速地轉換,音響也迅速轉換,聽起來就像噎住了。電視熒屏閃爍,房間裡變得光怪陸離,詭異得很。房門推開,探進老闆的臉,問要不要吃晚飯。回答等一等,老闆退出去,房門關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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