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遍地梟雄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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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進入了主題,談判。談判的氣氛應當說是很詼諧的,雙方不時發出笑聲。這笑倒不是出於相互的理解,會心地笑,相反,是彼此覺得匪夷所思,由此而感到滑稽。由於燕來一方只他一人,那方是三人,頭又是個辯才,力量漸漸向他方傾斜。燕來很快就處在了退勢,最後無話可說。燕來垂頭坐在他們中間,這樣被他們強行挾持來,強行做一場辯論,耗去了他的精神體力,他感到渾身軟弱,再也堅持不下去,就要求他們放他回去,車,他也不要了,無論它轉換成什麼物質,他都不要了。可是,不行,他們三人一起說道。嘍羅裡的一個很兇狠地說:你以為我們會放你去報警?燕來向他們保證不報警,因為,他不知道他們是誰。起先他被蒙著眼睛,現在,是黑漆漆的車裡,他們都不讓他轉頭。他曉得他們的厲害,怎麼敢惹他們?他認輸還不行嗎?他怕他們還不行嗎?燕來幾乎是向他們討饒了,話音裡都帶了哭腔。不要哭,頭說。我沒有哭,燕來說,眼淚已經下來了。不是我們不相信你,而是,你應該相信我們,你應該得一份錢,否則,就不公平,真的!頭的聲音很溫柔——你我萍水相逢,也是緣分一場,從此,我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無論今後,分了錢以後,我們也許將天各一方,可我們依然是一條船上的人,四海之內皆兄弟——你聽過這句話嗎?所以,我們必須要給你應得的一份!燕來歪過臉,在衣領上擦去眼淚,說:你說的,我拿了錢,就可以回家了?頭說:當然,等你領了錢,就真正是我們船上的人了,到了哪裡,也不會忘記我們的!燕來又問:什麼時候能拿到錢呢?頭笑了:這就不好說了,要看我們的運氣,也要看你的運氣,其實,從現在開始,我們的命運就綁在一起了!靜了一會,燕來說:我一拿到錢,你們就放我回家?頭說:什麼「放」不「放」的,你是自由的,從前是自由,現在是自由,將來也是自由,只是,從現在起,我們的自由是連在一起的了。燕來說:反正,我一拿到錢就要回家。頭一擊掌:一言為定!談判結束,天竟沒有一點亮,時間的概念在這詭異的夜晚全混淆了,可是這一夜也實在夠長的。 車裡的燈按亮了,人臉從黑暗中跳出來。坐在燕來身邊的人說: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大王。那一邊坐著的自報:二王。一半坐在二王腿上,一半壓在燕來身上的,自然是三王了。那麼,燕來叫什麼呢?燕來腦筋一轉,說:我叫毛豆。 第三章 毛豆開著車,行駛在外環線高架,開過楊浦大橋,向北去。大王坐在他身邊,身後是二王和三王。陽光已將車窗染成金黃。車中的人,看上去並無什麼倦意,相反,還都有著飛揚的神采。因為年輕,哪怕一夜裡只在天亮時分睡一小伏覺,洗一把冷水臉,就又抖擻起來。他們中間,最年長的大約也不過二十三四歲,餘下的,就是十八,十九,二十緊挨著。因為年輕,所以他們也都很快活,你要是能伸進耳朵去,就能聽見他們說話有多逗人了。而你也不要以為他們只不過是油嘴滑舌,那就把他們簡單化了,他們其實有著對事物的獨到見解,這種見解是他們幽默的來源。所以說,幽默感並不是一種個人風格,而是世界觀。比如,他們中間,人稱二王的那一位,對著車前車後、車左車右的車輛有一個發現。他說:你們有沒有發現?凡是開好車的,寶馬,奧迪,凱迪拉克,開好車的人都長得很難看,我們這幾個,所以還不難看,就因為我們的車比較差。於是,他們就笑。要說,他們果然長得不差,而且很奇怪的,他們彼此都有些相像呢!其實,也沒什麼奧秘,因為年輕嘛。年輕人總有著清朗的眉眼,只要沒有特別的顯眼的不端正,看上去就都好看。除去年輕這一點外,他們還都過著一種立足於體力的生活,這就使他們無論臉形還是體格,都瘦削卻結實,也增加了好看和相像。倘若從氣質上比較,坐在前座的大王要沉著一些,當然,他本來就要年長過那幾個。他臉上有一種思考的表情,這使得他的眉,略微蹙起來,咬肌則有些緊,腮幫的線條就硬了,成了見方的臉形。也是由於思考的緣故,他的眼睛也比那幾個要亮和銳利,在微蹙的眉毛底下,看得很深遠的樣子。可能是昨晚上說多了,現在,他變得很沉默,沒有參加聊天。當有人口出妙語,他只是不出聲地微笑一下,轉而又陷入沉思。他邊上開車的那個,也是沉默著,倒不是也在思考著什麼,而是,有心事的表情,並且,還有一些不高興,似乎受了委屈。要說不像,他是他們中間最不像的一個,這不像還不是在眉眼臉形方面,是在於,他看上去落落寡合,和那幾個人有些疏遠。他的穿著也與他們不同,他們穿的是牛仔服,皮夾克,前頭那個則裹一件軍大衣,總之是休閒的風格。他呢,穿一件藏青色的西裝,裡面是硬領襯衫,系一條領帶,很正式的樣子。他是這車人裡的不諧和音。 所以,車內的聊天說笑,基本就是後座上那兩位在進行。他們一唱一和,一捧一逗,因為都是會鬧的傢伙,就也很熱鬧。他們倆是會被人當作兄弟,事實上卻又不是的那種。一家子的兄弟往往並不相像,好比一棵樹上發的杈,越長越遠的趨勢。而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因為之間深切的友愛,忠誠的敬慕,朝夕相處,竟會越來越像。這就是後天的社會生活的力量。他們有著同樣的樂天的表情,調侃的語言風格,還有高興時將一隻手壓在另一隻手背上,挨個兒按響手指骨節的習慣。也如同最相像的親兄弟常會有的情形,一種難以覺察的差異,微妙地將他們區別開來。那略微年長的,眉間有一些窄,這使他不笑的時候,會有一種怒容似的。而且,不經意時,他偶然地會突發出一個激烈的動作,比如,猛擊一下椅面,或者一跺腳跟,邊上的人就驚一跳。略年幼的那一個,則是安靜的,甚至於是溫馴。他順從地跟隨那略大的,鸚鵡學舌似的,那一個說什麼,他緊跟著也說什麼,又像是回聲。連高興時,依次按手指關節,他也慢那一個半拍。那邊手指關節「哢吧吧」響起,這邊緊接著「哢吧吧」隨聲附上,聽起來,也像合唱裡的「卡農」。可是,即便這樣,人們也不會一味就是這一個追隨那一個,這一個的安靜裡是有一些主見的。假如你留意看他們間的眼神,你就會發覺這點。那就是,當那一個突發某種激烈動作的時候,這一個只需看他一眼,他便意識過來,收住了。所以,或許不是在行為上,但至少是在情緒上,這一個有效地控制了那一個。 這麼說起來,車內的人還是各有性格,而且,處境也不盡相同,可是,命運讓他們走在了一起。在上班的早高峰來臨之前,車已經從恒豐路橋口子下了高架,開過滬太路,又駛上滬嘉高速。迎面而來,往市區的車流眼看著洶湧起來,而出市區的路暢通無阻,這使他們的車有一種逆向而行的意思。後面的兩位此時也安靜下來,看著車窗外邊掠過的房屋和農田,車內一時上只聽見發動機聲。在這大放光明的白晝裡,他們的行為似乎變得有些嚇人,於是就沉默下來。在一個空寂的時段,前後左右都沒有車,天地間就只剩了他們自己,形單影隻的。好在,他們的車又趕上前邊一輛「蘇」字號的載重卡車,然後,不久,前面也來了車,世界才又變得活躍了些。但等到了收費站,站前竟有一片小小的車陣,好像四散的車都聚在這裡等他們似的,他們就又沉寂下來。後座兩個的眼睛一齊盯著駕駛座上的那一個,前座的那人倒把眼睛移開,看著另外的方向。開車的那個搖下車窗,送去一張紙幣,又接過收據,再把車窗搖上,車開動了。車內的人雖沒有說話,可是明顯地,空氣鬆動了。前座的,比較年長和成熟的那位,嘴角露出一絲笑容,這絲笑容將他的嘴形略扯歪了,一邊高,一邊低,就是這點,使他現出不凡的風度。他在座位上動了動,說:唱支歌吧!於是,除了開車的,所有人齊聲唱道:「難忘今宵,難忘今宵,不論天涯與海角,神州萬里同懷抱,共祝願祖國好——」他們唱得很好,音色一律圓潤,明亮,不僅如此,他們還有著對歌曲的獨特理解。這首委婉的曲子,本是不適宜合唱,可他們的合唱並沒削減它的抒情格調,而是使其更加飽滿,聽起來相當激動人心呢!毛豆也有些受感染,他一直生著氣的臉,此時緩和下來。跑在這公路上,頂上是煌煌日頭,底下是不斷後退又不斷延伸的白森森的路面,身邊的車,雖是近在咫尺,其實遠在天涯,各往各的目標去,都是交臂而過,誰知道裡面藏著的是什麼呢?誰知道誰的「今宵」是怎麼樣的,你是你的「今宵」,我是我的「今宵」!這歌聲就有些悲傷,讓人鼻子酸酸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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