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安憶 > 遍地梟雄 | 上頁 下頁


  車停下,車門拉開,他們將燕來往外拽,而燕來抵死不從,腳鉤住座椅的鐵腳。到底是有拼命的心了,那兩個人都搞他不過,脾氣也上來了,七手八腳地,燕來的身子就拖出車門一半,另一半卻死死不肯出來。此時,燕來也不考慮為什麼不肯出來,只是一心要與他們抵抗,不讓他們得逞任何事情。他們一個拽燕來的胳膊,一個到另一側車門,企圖將燕來的腳從座椅的鐵腳上扯開來,向那頭送出去。不料,上來就挨燕來一腳,正踢在臉上,火了,拋下原先的戰術,抱住燕來的腳就往外拖。這樣,燕來就好像在上古代的大刑:車裂。一時間,雙方都忘記了真正的目的,混戰成一團。開車人已下車,沒有參加,靜靜地在一邊。撕扯中,燕來封嘴的布帶松了,他仰脖大叫:救命!這一聲在空曠的靜夜陡地散開來,就不顯得響亮,但還是嚇著了劫匪,那開車人都似乎動了一下。他們忙著去堵他的嘴,卻又扯落了封眼的布帶。燕來不由得靜了一下,因看見了天空,滿天星斗,幾乎像傾倒下來。那三個也怔一下,有一時,雙方都停了動作,互相對視著。但僅只是一瞬間,立刻,更激烈的爭鬥開始了。這一回,燕來不僅是嘴和眼,連脖子都被扼住。燕來感到窒息了,他想,他這一回一定是要死了,可是卻沒有,他的手腳還在抓撓,甚至於,又喊出一聲「救命」。他有些糊塗,不曉得這幾個人的用意是什麼,似乎,並不真地要置他於死地,難道三個打不過一個?他燕來有這麼勇武嗎?這晚上的經歷簡直是一鍋漿!燕來完全判斷不出他究竟遇上了什麼遭際。糊塗中,他被重新推進了車,這時,連那開車人也擠進了後座,兩邊車門關上,黑著燈。雖然燕來的眼睛已經解放了,可他只看見四面都是黑幢幢的人頭的影,緊緊地逼著他,粗重的喘息噴到他的臉上,撲辣辣的。從方才的身體較量,以及現在簇在一起,發出的熱量,燕來感覺他們都是年輕人,與他的年紀差不多。燕來的嘴也自由了,可只是喘息著,說不出話來。他們四個人沉默地擠坐在一輛出租車的後車座內,在即將拂曉的時候,情形十分古怪。經過半夜的行車以及搏打,此時坐在這裡,似乎不曉得該如何繼續下去。停了一時,終於,三人中的一個發話了,他說:我們談判。

  燕來立即頂一句:我不認識你,有什麼好談!那人又說:你要懂江湖上的規矩。燕來又頂:什麼江湖不江湖,我不要懂!那兩個見燕來這樣嘴硬,威嚇道:當心,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燕來高聲道:你當心,當心吃花生米!他忽然變得無比大膽,置生死不顧。這一夜蹊蹺古怪的經歷已經鍛煉了他,他落在這麼個曖昧不明的處境裡,還有什麼可怕的呢?主張談判的人,此時卻輕輕一笑,顯示出首領的風度,倒使燕來靜了下來。他笑了一聲,說:我們不主張暴力,取人性命是最下策,上策是——燕來逼問道:是什麼?那人又一笑,神秘地收了口。燕來不由得感到有一股深奧莫測的氣氛,漸漸充斥在這個狹小的氣悶的空間。大約是到了黎明前的時刻,星月都收了光,濕潤的黑暗從四邊湧入。停了一下,那人接著說:西楚霸王,你知道如何敗給劉邦的?垓下之戰是如何輸的?燕來,及那兩個嘍羅——燕來在心裡這麼稱他們,這三個有些聽入神了,黑暗中,一片靜寂——敗在四面楚歌!那人說。當時,楚軍被漢兵圍困幾十重,楚霸王不驚;軍中彈盡糧絕,楚霸王也不驚。可是,四面楚歌響起,楚霸王大驚,他怎麼說?他說:「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什麼意思懂嗎?燕來聽出他說話聲裡的笑意,有一些譏誚,卻並不叫他生氣呢!他和那兩個嘍羅都回答不了,於是,說話人又繼續下去——其實是怎麼回事?是劉邦讓他的人一併唱楚國的歌,動搖軍心啊!楚霸王就曉得,大勢如長江東去。

  一時上,燕來幾乎忘記自己的處境,那人的一句結束語卻喚醒他來:所以,有識之士講的是攻心——諸葛亮的「空城計」,也是攻心術,大兵壓境,城中空無一兵一馬,諸葛亮如何?敞開城門,獨自端坐城牆頭上,撫琴唱歌,司馬懿不由得望而卻步,不曉得城內是怎樣的千軍萬馬,伺機待發!遲疑良久,一步一步退遠,撤軍!不用一刀一槍,不戰而勝,這就是上策。這逼仄的車後座,成了書場,肅靜著,聽那人抑揚頓挫地講演。他說的是北方普通話,但帶著一種柔軟的口音,不知來自天南海北哪一處;音色是明亮裡含有稍許喑啞,挺悅耳;語速較快,卻又不減從容。他顯然也很陶醉自己的敘說,一開頭,就有些收不住。可是,切莫以為他會迷失方向,不會!他說完「空城計」,又說「草船借箭」,還說了一段劉備,這就說到了用人的術略。正講到海闊天空,忽然話鋒一轉,說:我們不會殺你——又回到主題——要殺早殺了,何苦冒了風險帶你走這大半夜,一夜都快過去了,你們聽——這三個人就都側耳聽,什麼也聽不見。他沉靜地說:這就是夜聲。你們以為什麼聲音都沒有就是沒聲音?大錯特錯,聲音和世界上一切物質一樣,應該說,它也是物質,所以,就合乎物質不滅的定理——所有的聲音,一旦發出來之後,就永遠存在了,有時候不過是沉澱下去,像河底的泥。夜晚,就是聲音的河底。這個話題比較費解,因此也就比較乏味,聽的人都有些犯困,燕來不由得打了一個哈欠。這也表明他已經不那麼緊張,放鬆下來,意識也變得朦朧,朦朧中只聽見一個聲音汩汩地流淌著。這瞌睡其實僅止一分鐘,燕來忽然無比的清醒,因為他聽到一個字:「車」!那人在說他的車。他說,物質不滅的定理裡面還有一條,就是物質會轉換成為另一種形式而存在,比如車,桑塔納車。燕來一個驚醒,豎起耳朵——車可能轉化為錢。錢——燕來脫口道。是的,錢!錢這一種物質,是最為靈活的形態,就像什麼呢?他沉吟了一下,像水。

  關於物質的話題從抽象進入的到具體了,那就是燕來的車。此時,燕來的意識顯然有些混亂,以為這車是一樁與他無關的,存在於大千世界萬物之中的一件物質。他與那兩個人靜靜聽著頭的調配——你看,燕來心裡也稱他是「頭」了,頭說,這車,倘若能找個好買主的話,六七萬應該不成問題,他們四個人,每人都有份,要分,各人至少可得一萬五,做個小本生意什麼的也行,要不分,合在一起,也許倒可以做些事業。那兩個都說:合在一起。頭就問:你呢?這個「你」,自然是指燕來。燕來有些醒過來,說:我又不是你們的人!頭說:我們不排外,一視同仁。燕來又有些糊塗,但卻力圖清醒:我總歸要回家的。那兩個就笑,頭阻止了他們,說:沒問題,錢到手你就可以回家。燕來又問:那麼車呢?這一回,連頭也一併笑了:車賣了呀!不賣哪裡來的錢呢?燕來的思路漸漸清晰起來:可是車是我的呀!頭就問:這車是你自己的?燕來解釋道:是公司租給我的。頭說:那麼還不是你的。燕來說:只要我向公司上繳費用,這車就歸我使用。頭說:那就是說,你只有車的使用權。燕來老實坦白說:我和老程共有使用權,老程和我搭班開這輛車。頭說:事實上,你只有一半的使用權。是的,燕來說。頭用一種惋惜的口氣問:這怎麼能說是你的車呢?可是,它歸我開,就算是我的,燕來辯解著。自己也覺著自己的辯解軟弱無力。那兩人就笑,頭雖然沒笑,可燕來卻能感覺到他憐憫的好笑的目光。其實,燕來根本沒看見過他,完全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有著什麼樣的目光。現在,應該臨近天亮,可是卻更黑了,也許還因為人到了下半夜,頭腦都是昏然的,視力也就模糊了。最後,燕來喪氣地說:我要沒了車,怎麼向公司交代?頭用啟發的口氣說:你難道就沒想過怎麼向我們交代?聽到這樣奇怪的邏輯,燕來簡直想哭,不料卻是笑了出來:我和你們有什麼關係?我和你們簽過合同嗎?頭說:現在,我們不正在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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